陛下尚未从南郊归来。我因乐昌侯此前提到的天论,而读起了荀子。天为自然,天行有常,无善恶好恶之心,倒是比我原先费心解释却被视为胡扯的日食原理,更有服人的效力。我沉浸其中,书里扁方的字似乎能让我暂时忘却书外的世界,喜乐与烦忧。
一位眼生的侍女却忽然出现在了章华台门口。她简单朝着门口的侍女们做了揖,便扬起脸,直勾勾望向正殿之内,直到通过偏殿的门看到了我的身影,才高声说:“请赵婕妤往椒房殿问安。”
“你是椒房殿的宫人?”采蘋先我一步,向这位侍女匆匆行了个万福,问道。
“正是。”这位侍女只是略略扫了采蘋一眼,目光依然钉在偏殿的门上。
“陛下原免了婕妤的礼。如今陛下不在宫内,怎么皇后忽然唤赵婕妤前去问安了呢?”采蘋接着问道。
这位侍女的眼神转了转,道:“想必是皇后关切各宫削减用度一事,自然需召各宫妃嫔前去问问。不过,皇后之意,奴婢怎能尽然知晓?不过是前来传话罢了。”
我埋头在书中,想看完这一篇的最后一页,再行起身,但耳边的催促声不绝,那位侍女虽依旧对着采蘋说话,但仰着的脸却朝着偏殿方向:“不如还是催赵婕妤快些起驾吧,想来这个时候,其余各宫的主子们都已经到了。别显得赵婕妤怠慢了皇后和其余各宫。”
这个讥诮之音让我隐约想起了郑美人在竹林里的讥笑。
采蘋脸上似有踌躇:“赵婕妤许久未出门,又是要见皇后殿下,自然也需换身衣裳,这位姊姊,稍安勿躁。”
没等那位侍女回答,她便快步走到了偏殿,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婕妤,皇后为何早不召见,晚不召见,偏是等陛下郊祭之时才召见婕妤?算算时日,陛下或许还要七八日才能回来。难道是此前的大长秋之事?皇后记挂于心,要秋后算账?”
“赵婕妤,皇后殿下与众人且等着呢。”殿外这个讥诮之声再度传来。
“大长秋那儿,陛下已经安抚了。”我叹了口气,挤出了一丝无奈的笑,“若还有误会,我也该亲自去解释清楚。不过,皇后素来贤德,我们切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况,真如这位侍女所说,是因着削减用度一事也未可知。”我一思量,“如今离陛下元日下诏,已有三月,正是一季。”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椒房殿。一眼望去,便见到殿中有四根黑漆粗柱,上面是黄金雕镂的虬龙与飞凤,沿着杏木柱子盘旋而上,昂首望着香木制成的椽梁,朱色的梁上则是彩绘的西王母与层层祥云,仙人手持灵芝端然立在云间。
空气中隐隐飘来花椒的香气,有些温暖之意,仿佛这殿中吹拂的永远都是和软的东风。
众人果然已经都候在殿中,笑语盈盈,见我进来,忽然噤了声,似乎使得这和软的东风忽生了一层春寒。
皇后端然坐在正殿之上,穿着淡青色的深衣,滚着一圈朱色的边,上面没有太多的纹饰,更显出她的清水脸蛋来。发上也没有太多的头饰,唯有墨色的玳瑁华胜显出与众不同的贵气。
我刚欲朝她行一个万福礼,余光却见到了皇后身侧端然肃立的大长秋,于是,跪了下去,行了稽首之礼。
“赵婕妤圣眷正隆,此前从未见其行过如此大礼,今日才头一次见着了。”这是马婕妤惊诧的声音,语气夸张,仿佛见到了日出西方。
“听闻这宫规是大长秋教的,皇后殿下费心了。”这是卫婕妤笑吟吟的声音。
“赵氏舞女出身,又自穷乡僻壤而来,想必大长秋费了不少力气吧。”这是郑美人的嗤笑。
“可不是吗?美人难道没有听说,大长秋……”
……
耳边私语不绝。不过,能被正主听见的,自然称不上私语,就像那日竹林里的声音,长了腿似的,追着脚步而来。被听见,才是目的。
“如今后宫之中,流言四起。想必赵婕妤也有所耳闻。”皇后端坐在正殿内的高处开了口,私语之声渐绝。
“皇后召我前来,并非是为了查章华台的宫中削减用度之事?”我瞥了那位带我入殿的侍女一眼,她匿在郑美人座后黑柱的阴影里,触碰到我的目光,仓皇地低下了头。
皇后略略一愣,缓缓说道:“章华台恪行节俭,自是值得众人效仿。”
“赵婕妤以为今日是邀功来了?”郑美人尖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阵嗤笑紧随其后。
皇后在这笑声中微微蹙眉,肃然说道:“只是今日,孤召你前来,并非为了奖赏你恪行节俭之事。宫里有些与赵婕妤相关的流言,赵婕妤可有耳闻?”
“流言?”我一怔。郑美人趾高气扬,卫婕妤含笑不语,都让我隐隐猜到所谓流言,与那日竹林脱不开关系。
但我依旧沉声问道:“皇后,我不似其余后宫众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消息都知悉。是何流言,望皇后与在座各位明示。”
皇后只是迟疑地端详着我。
而身侧,另一个犹疑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说,赵婕妤不守宫规,不甘寂寞,私会……男子。”仿佛这些词从皇后嘴里说出来,会玷污了她,所以马婕妤既为好友,便勉为其难,身先士卒。
她吐出这些字后,猛吞了一口茶,似有未碾成末的茶叶沾于舌上,所以她又狠狠啐了一口,到漆耳杯里,或是,啐了一口,向我的脸。
我虽猜到了缘由,但依旧心惊:“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1】。皇后既说这是流言,不用理会便是。”
“话虽如此。可流言四起,人心动摇,孤为中宫,不得不察。此事毕竟牵涉皇家颜面。”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亦涉及后宫之人的清白。”
我无奈道:“只是,摇唇鼓舌,无凭无据之事,如何能证清白?”
郑美人抢言道:“怎是无凭无据之事?赵婕妤怕是忘了那日竹林中的帕子了?若是忘了,让人呈上来看看,或许又能想起来。这般素色的帕子,做工亦是粗糙,在后宫之中,倒是少见。”
她往殿上看了一眼,似是在寻求皇后的首肯,皇后微微垂了垂眸子。很快,一张丝绢被放在一个朱色的漆盘上呈了上来。
“无凭无据?”郑氏耀武扬威似的扬起了声音,“此乃证据确凿。”
“一方帕子而已。”我扫了一眼,便转向了上首的皇后,“皇后,散布流言之人又该当何罪?”
“如今且不管是何人散布的流言,证明这流言仅是流言才是要紧的。”这句话粗听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细想来却已经分明了立场。
我的心一沉:“那听皇后的意思,以及今日椒房殿内的架势,皇后和诸位姊姊亦信了这流言蜚语?”
皇后肃然道:“若是赵婕妤并无谣言之中所诉之事,证得了自己的清白,自然不用管众人信还是不信。”
我深知这是一趟浑水。真相简简单单、清清白白,无力又无趣,哪及谣言跌宕起伏,教人浮想联翩。曹公早已写过: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生了谣言之人,用这方帕子编出了什么样的故事给皇后、给众人听呢?”我盯着郑美人,问道。
郑美人成竹在胸,所以并不气恼我的指控,而是朝着众人说书似的娓娓道来:
“五日前,妾与卫婕妤同游太液池畔,却听见乐声从竹林幽密之处而来。循声而去,只瞧见,赵婕妤与乐师一人起舞,一人奏乐,相与甚欢,并无旁人在侧。月黑风高,竹林幽深,若不是被妾与卫婕妤撞破了,不知还将发生何事?”
她意味深长地望向我:“或者是,已发生过什么事儿,也不得而知。”
说罢,她轻蔑地挑了挑眉,又转向了皇后:“妾同卫婕妤见到二人之时,这乐师的帕子,已经紧攥在赵婕妤手里了。”
我冷笑了一声,直言反驳:
“月黑风高?五日前,乃是二月十三、十四,正是月明星稀之时。看来郑美人记性不佳。什么一人奏乐,一人起舞,怕不是也看错了,将竹影摇曳看成了美人起舞,将清风过林当成了乐师奏乐。月升之时,我早已离去,若郑美人真的在此地饱了眼福,听了仙乐,也与我无关。”
“皇后!妾,妾只是言语之中有些夸大,方才所言,皆是实词,并无虚言。”郑美人急慌慌地朝向皇后,解释道,“卫婕妤当日还苦心劝导赵婕妤,需谨遵宫礼宫规,不可逾矩,自古以来皆是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是私相授受,又是手帕这般私密之物。”
她伸出手指,指着我,斥道,“可赵婕妤充耳不闻,反而生了嫌恶,愤然离开。”
“赵婕妤一向视宫规为无物,宫里尽人皆知。”
卫婕妤本侧着脸,幽昧不明地隐在郑美人的身影之后,不过随着郑美人的起身,她身上覆着的阴影也褪了下去。
她既听见了自己的名号,便也起了身来,朝皇后起身行福,目光却落在了皇后身侧年逾不惑的内侍身上:“妾出身微末,才疏学浅,不敢指教赵婕妤。听闻,赵婕妤得大长秋指点宫规宫礼,妾实在不识好歹,卖弄了。赵婕妤听不进妾之所言,也是情理之中。”
郑美人却闻言发出了一声轻哼:“大长秋教授赵婕妤宫规宫礼,究竟是教了些什么呢?曾几何时,与男子月下相约,也是礼了?”
她唇角一斜,轻蔑一笑,朝我睥睨:“这礼,难道是,周公之礼?”
这话使得大长秋脸色陡然变得铁青,又从铁青涨成了羞愤似的通红。
他无法静心肃立,快步来到殿中,朝皇后端然行了一个大礼:
“皇后,奴婢受陛下之令与皇后之托,教授宫礼于赵婕妤。然而赵婕妤却视之无物,大放厥词,认为男女无别,礼不当尊。”
我的双膝,因长时间的跪地,已经近乎麻木,这麻木感传至了全身上下,连着脸与嘴也僵硬了起来。
我张开了无力的嘴,虚弱地分辨道:“我所谓的男女无别,本意是,男女不该有尊卑之别,身为女子也当以君子之行、君子之言要求自己。怎是礼不当遵?”
“男女无尊卑之别,此乃大不敬之罪!陛下何尊?!”大长秋说至陛下的时候,朝天做了揖,然后朝我侧目,一字一顿,咬牙道,“怎与,舞女,无别?”
注释【1】:出自《荀子·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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