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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我听到了丧钟响起。前丞相乐昌侯王商薨逝。陛下赐了他“戾”的恶谥。他说他本择了一个“敦”字,思其敦厚,然而朝臣所请,觉得乐昌侯德不配位,自然配不上一个美谥,最后在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的建议下,定下了一个“戾”字。
不悔前过曰“戾”。
除了乐昌侯府里的人,好像没有人感到哀伤,陛下的落寞也是短暂而克制的。我却始终难以原谅自己,为我的无知,为我的自以为是。
没有人追究我的责任,也没有人会想到,在此之后,王氏独大,王莽篡政,改朝换代,动乱不止,赤地千里,白骨露野,千万生命的死亡与哀泣,或许将由这一个微不足道的死亡伊始。
我心神不宁,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从章华台一直走到了建章宫,走到了太液池边。残梅几乎已经落尽,桃花含苞,粉面含羞,草色遥看,走近却无。
它们都在告诉我,春天已经到了。可我的心却仿佛依旧停留在白雪覆盖的苍茫茫的大地,春风不度。
风穿行在太液池畔的竹林之中,像是古埙在低吟,在为逝者唱着一首哀歌。
声音由远及近,越是靠近那片竹林,这埙一般的风声却越响。直到这声音响彻云霄了,我才发觉,这不是风声,确实是古埙。
一个男子侧身立着,面朝着太液池水,正吹奏着埙。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面白无须,眼角上翘,眼梢与眉梢几乎一同斜入鬓角。这个的面貌似乎快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但听觉的记忆却远远比视觉记忆有更多的承载力,这个古埙之音,在告诉我与这张脸匹配的一个名字。
“无忧。”
已经是日落时分,红日将西边的天空当成了尽情挥洒笔墨的纸张,在上面洇出了大片大片的赤色晚霞。天空是红的,竹林是红的,池水是红的,人的脸也是红的。
古埙的声音停了下来,无忧朝我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
“没想到你不仅唱歌好,连埙也吹奏得极妙。能为我再吹一首吗?”他称了诺,这悠远的声音再次响起,清风,池水,晚霞,好像都在这声音里呜咽。
我不知道那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圣贤,他望着大厦将倾、礼乐文明一步一步走向夕阳,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倾尽生命的努力,只是在这黄昏的幕布之上挥洒了礼乐文明最后的绚烂而已。
落日依然是落日,黑夜也依然是黑夜。
我不是圣贤,只是一个愚人,妄图在黄昏的幕布上加上一盏亮在内心深处熹微的灯。可是,红轮下坠,晚霞黯淡,我面前的夜,会更快地到来吗?这灯火终将与我一同,被即将到来的黑夜吞噬。
“你可还记得重阳之时的歌?”我情不自禁地问,那些遗忘的旋律慢慢浮上了我的心间。
他微微颔首道:“婕妤所作,无忧自然记得。”
他唱歌的声音包含情感,仿佛这歌是在吟唱他的爱人。歌声响起,记忆的风尘,历史的风霜,扑面而来。
在他的歌声里,我见到了两千年的时光倏忽而过,我见到了有人在为他们的理想死去。我见到了奔波不息的流民,见到了不得安息的亡灵,见到了我逝去的阿父,见到了我离散的邻人。
在他的歌声里,我听到了飞蝗在耀武扬威地炫耀着他们的胜利,我听见了洪水在吞噬着一拨一拨的屋室和生命,我听见了干旱的土地在慢慢裂开干涸的口子,我听见了尘土满面的人,在哭泣,在呜咽,在祈求天意,我听见了朝中深陷党争的大臣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在他的歌声里,我看到了一个踽踽独行的瘦弱的身影,它想追着那些为渺远的理想奋斗不息的先贤,它像夸父一样追赶着永远达到不了的红轮,它想拭去那些哀戚的人们脸上的泪水,可它独独见不到自己的脸上也是泪痕满面。
我听着这歌声,望着残阳里的柔波。只见一枝残梅最后的花瓣被春风轻轻卷起,落在这柔波的心间,将漫长的冬日也一同揉碎了,随波而去,渐渐消失无踪。同样的春风吹起我的衣袂和发梢,吹得桃李花瓣纷飞,在我身后翩迁起舞。
歌声停了下来,但竹林里依然盘旋着那个来自两千年以后的旋律,像低语,像慰藉,像嘱咐。
“婕妤为何流泪?”
我像是忽然被发现了一个深藏已久的秘密,仓皇地别过了头去,伸手想摸索出一方丝帕。
他却走近了两步,然后双手捧上了一张素纱的手绢。
“婕妤是否思乡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他背着夕照,眼神和这春日的黄昏一样晦暗不明。
一时没等到我的回答,他的眼帘又垂了下去:“是奴婢冒昧了。”
“你为何觉得我是思乡了呢?”我半晌才咽下了心里的惆怅,问出了这一句话。
他依旧垂着眼眸说道:“婕妤圣宠正隆,想必不是因为盼望君幸而怅然。如今春色正好,也必不是因为流水落花而伤怀。奴婢愚钝,只能猜想婕妤是思乡而伤感。”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轻轻说道:“你想的没错。”
一片桃花的花瓣落在了他双手捧着的手绢上,像是一只翩然落下的蝴蝶。我伸出手去,接过了他递上的手绢,连同那一瓣落花。倘若我还能够梦见那个遥远的弄堂,那盏昏黄的灯,在那灯光照亮的床头,桃枝是否已经替了红梅,盈盈伴我入梦?
“想必婕妤的家乡定是如同仙人之境,能做出这般歌曲,还能有婕妤这般的神仙人物。”
我对这奉承之语只是敷衍一笑。歌吟着天籁的少年,若是学会了溜须拍马,便俗了。可他接着说:
“故而,婕妤念及家乡,当笑着才是。”
心里仿佛有什么地方被触碰到了。
该笑着才是。
落日又往下跌了一尺,这个春日的世界也慢慢晦暗不明,曲径通幽,前路坎坷,可那是我不得不走的路。
两抹鲜妍的亮色出现在了这晦暗不明的黄昏中,让人恍惚以为是枝头的桃花,跌落下来,幻化成了美人的模样。
可是桃花温柔无声,不应当发出讥诮的言语:
“赵婕妤竟在竹林之中与乐师相会!”
另一个声音甜软地回复道:“原是重阳之日,郑美人先行离去,故而有所不知,赵婕妤与这位乐师共奏一曲,可谓高山流水遇知音。赵婕妤乃多才多艺之人,与乐师探讨歌舞,相约此处,也不令人意外。”
擅长丝竹管弦之人,自然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的弦外之音。只见卫婕妤用手绢掩着嘴唇,笑得身子微颤,像是迎着料峭晚风而在枝头颤动的桃花。她头上也是花枝缠丝步摇,随着她的笑,前后轻晃。
郑美人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嗤笑:“并不令人意外?不知陛下和皇后殿下是否觉得如此相约,不令人意外呢?”
可我心思萧条,无意理会,只是捏着手绢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被卫婕妤尽收眼底。
“皇后哪是这般计较之人?瞧,赵婕妤手上,连绢帕都去了文绣,去繁就简,竟不像是少府的工艺。若是皇后殿下知晓,必是欣慰。赵婕妤如此例行节俭,当真令吾等自愧不如了。”
随着这话音落下,郑美人的视线落在了我的手上。
“依妾看,这可不是例行节俭了,赵婕妤这是拿了谁家公子的帕子使啊?难道是陛下所赠?陛下才去南郊祭天,便留了信物给赵婕妤?果然是独一份的圣宠。”
她尖着嗓子,趁我不防备,从我的手里抢过了手绢,捏着手绢的一个角,放在眼前细细打量着。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是隐隐透着最后的一片红霞。
“郑美人是顽笑罢,哪有公子会用这样的帕子?更别说陛下九五之尊了。”卫婕妤笑着接过她的话。
郑美人轻蔑又得意地“哼”了一声,眼睛从手帕上转到了无忧的身上。无忧依然跪地,有些颤抖,仿佛提前迎来了夜里料峭的春寒。
“卫婕妤说的是,宫里头的乐师,自然不能称什么公子,不过是供人取乐的下九流罢了。”
我定定地看着她:“后宫妇人,以色侍人,不过也是供人取乐罢了。依我之见,倒不如这些靠着才艺吃饭的,郑美人又何必看不起别人?德不配位这句话,是否因为时日久了些,记不清晰了?”
“你——难道赵婕妤就并非以色侍人?若不是你这张脸迷惑了陛下,陛下怎会将一个舞女纳入后宫?”郑美人气得柳眉倒竖,气急败坏地反驳。
但说到此处,她忽然又变了一个音调:“哦,对了,不提倒是忘了,赵婕妤本就是舞女,一样是下九流的,难怪与这乐师惺惺相惜,容不得他人说半句乐师的不是了。”她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唇边浮起一抹讥笑。
卫婕妤似是苦口婆心向我劝道:“赵婕妤虽是来自乡野,不熟悉宫规宫礼,但有些规矩还是当牢记于心,哪怕是知交之人,也不该私相授受,何况又是帕子这种私密之物,倘若传出去了,引人非议,惹得陛下恼怒,可不好。”
我冷笑着答道:“卫婕妤提醒的是。西方有人说,一花一世界,我看,倒是远不及卫婕妤的境界。卫婕妤能在一方帕子里看出乾坤来。”
卫婕妤大约听得一头雾水,但依然温柔含笑道:“赵婕妤知道妾不善诗书,开始取笑妾了。”
“我不如二位有闲心、也有时间取笑他人。若是无事,请许我先行告退了。”我的心绪早就随着这春日的柔波、随着那随波逐流的梅瓣摇摇晃晃地沉了下去,无心与她们争执。说罢,我朝她们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身后,她们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
“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卫婕妤柔和的嗓音。
“回婕妤、美人,奴婢叫做无忧。”
“为何会在此处?”这是郑美人尖细的嗓音。
“奴婢乃是建章宫的乐师,与其他乐师一同住在此处。奴婢只愿勤加练习,为四月的春日宫宴准备,不曾想遇见了……”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哭腔。
“那倒是巧了,连旁人侍女都没有一个,又是日落之后,将至人定……”又是一阵嗤笑。
“赵婕妤莫不是被我们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平日伶牙俐齿,而今竟不言语,便急着离去了?”
郑美人特意扬起了声音,似乎想让这个声音追上我离去的脚步。
我并没有停下。
“望婕妤、美人明鉴,无忧只是与赵婕妤在此地偶遇,为赵婕妤作乐而已,并非刻意相约,也无其他行事……”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随着落日一同沉沦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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