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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嫣然睁着一双失焦的眼，仰面倒在已被血浸透了的褥子上，从她身上解下的厚氅被扔在一旁。
她脸色青僵，一动不动。胳膊、小腿上的黛色血管都鼓胀得清晰可见，像丝线一样密密麻麻，还散发着诡异的香。
她浑身满是伤口，且伤口中居然嵌满了珠玉、铃铛，风一吹就叮叮作响，刮刺着他们的耳膜。
阮惜弱不可置信上前将她抱起，两掌俱被血糊上，“嫣……嫣然？”
他呆愣了半晌，然后轻轻晃着她的小身子，“兄长来瞧你了……”
他颤抖着，用手指擦拭着她脸上的血，却越擦越显得脏泞，“再睡懒觉，博士又要罚你抄书了，听兄长的，醒一醒啊。”
裴瑛站在一旁看着，早已泪流满面。
多希望她只是在捉弄他们，一会就会忍不住睁开眼睛笑起来，说他们都被她骗得掉眼泪了。
可是她没有。
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那个总跟着他们下水摸鱼，摸不起鱼就站在原地哭闹耍赖，悄悄偷他们鱼篓里的鱼的小姑娘，是真的，再也不在了。
阮惜弱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去。
裴瑛眼睛哭得通红了，跪坐在床边，牵起她早已冰凉的手掌，“嫣然……”
他颤抖着，把那件厚氅给她重新穿上，两掌也沾满了鲜血。这时，一旁的傅虞屋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他赶忙走过去。
阮惜弱冷冷地看着傅虞，佩在腰侧的剑已经拔出，对准她的脖颈，“你……一直都知道。”
傅虞面色不改地坐在镜前描眉，“阮公子今天火气真大。”
她转头，对一旁的裴瑛笑，“我今天的妆好不好看？”
阮惜弱即使强压着怒气，依然怒不可遏地向她吼了出来，“傅虞！”
“她一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她哪里对不起你，我们哪里对不起你？”
傅虞却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合上盛青石黛的小盒，用满不在乎的语调开口：“你知道吗，她最后在我怀里哭着大喊，让我大哥杀了左邈，杀了左邈……”
她用手指点了点阮惜弱的剑尖，“她哭得真的很伤心，我的心都快被听化了。”
她悠悠地站起，“不过，你再伤心，持剑来见本宫，是不是太僭越了。”
两人都听到了那个格外刺耳的“本宫”，愕然了一会儿。
傅虞：“封妃的圣旨还没下来，不过呢，我早已是陛下的人了。”
她眼色灼灼，像一枝艳毒的夹竹桃，“看嘛，同样是被送去侍奉陛下，怎么独她阮嫣然的下场这么惨？”
“因为……她蠢。”傅虞大笑起来，全然不顾仪态。
裴瑛：“你……你说什么？”
傅虞：“我说，早在三年前，左燕就把我和阮嫣然进献给给陛下了，就因为当日的讥诮之仇。”
“可惜那丫头脾气大啊，惹怒了陛下，陛下下令把她做成了‘琵琶女’。”
“哦，对了，你们不知道。就是以术法在她浑身上下都划满了小口，把珠玉铃铛镶在血管经脉上，就像绑满了装饰物的翠玉琵琶弦……只要她一行动就浑身疼痛难忍，可偏偏就是不伤她性命。”
“日日这样，只会越来越病，直到今天，身子彻底跨了。”
傅虞笑起来，“看，她后来果然乖了很多吧？她那么烈的性子，后来都再不敢反抗了，陛下果然有手段。”
“对了，你们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她一直瞒着你们？因为陛下威胁她，要她两天去一次内殿，要是不从，就杀了阮惜弱。”
“她那么藏不住话的一个人，居然真的到死都没有说呀，是不是很有意思？”
阮惜弱眼中满是血气，忍无可忍，扬手给了傅虞一个耳光，“蛇妇。”
然后他提着剑向外走去。
傅虞毫不在意，捂着自己肿起的半边脸，对裴瑛说，“她自己乱说话，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你们都来怪我？”
她握住裴瑛的手，眼神哀伤，“我只是替她守着秘密，我没有错，对不对？”
裴瑛如避蛇蝎似的，甩开她的双手，厌恶地瞪了她一眼，“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
是怎样一个人呢？
傅虞突然一敛哀伤神色，用匕首将裴瑛抵到了墙角。
刀刃摹画着裴瑛的下颔肌肤，已隐隐有血珠要渗出，“裴瑛，按理说，我现在就应该杀了你。”
她全然不似往日的温柔少语，脸色十分骇人。
“那你就杀了我。”
裴瑛冷冷地看着她，“你还怕再添一条人命吗？”
“是我太天真了，以为可以永远和所有人粗饭淡茶，日日相守，却从未发现你这张人皮下，是虺蜮一样狠毒的一颗心。”
他定定地望着她，主动往刀刃上撞。
傅虞皱着眉抽走了刀，“你……”
她不再说话，递给裴瑛一张被捏得皱巴巴的家信。
信上的内容大致是，傅家要给她那个双腿残废的弟弟说亲了，但女方家里也颇有权财势力，看不上。
除非……换/妻。
傅家想把傅虞说给女方家里的痴儿兄长做妇，这样她弟弟的婚事就十拿九稳了。
“他们想毁了我，呵……没门。”
傅虞神情恍惚地喃喃着。
裴瑛趁此时机，飞快向外跑去，去追赶阮惜弱。他知道阮惜弱要去哪里，但他无法阻止。奔跑在宫道上，阳光刺上他的眼睫，他突然很想流泪。
银晃晃的匕首掉落在脚边，傅虞眼中含泪，大笑起来，“都一样……你们都一样，我连自己都没有放过，你们又凭什么要我救阮嫣然？是她自己不要命……”
她捂着那半边红肿的脸，又坐回了镜前，恍惚间，想起她去内殿的第一夜。
阮嫣然自从被左燕告知要去侍奉陛下左邈就被吓得魂不守舍的，她刚从内殿回来，阮嫣然抱着被褥就来找她，要和她一起睡。
她只是默默地脱了自己的衣裳，示给阮嫣然看，看那些淤紫的痕迹。她握着阮嫣然的手，一字一顿地对她说，那可是皇上！她们都是女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傅虞：“你接受不了，是因为你是个玉口衔珠的嫡出小姐，没有一个整天换着法折磨、虐待你的主母，没有一个要你费尽心思才能讨好的爹。”
她眼神哀伤无比，“你再顽劣，他们都还是爱你。你的爹娘，你的兄长，裴瑛，他们都爱你。”
“我呢，我的家人只会商量怎么才能把我卖个好价钱。”她抱紧了不住发抖的阮嫣然，“所以你和我比比，会不会好受很多？”
她温柔又蛊惑地捧起了阮嫣然的脸，“嫣儿，你也懂事一点，这里是皇宫，不是家里了。你要是不听陛下的，他说要杀了阮惜弱，就真的能下这个手。高门世家在他眼里不过蝼蚁罢了，谁能违抗天子呢？”
“懂事一点，哪怕为了你的兄长。你也不希望他出事的，对吧？”
阮嫣然红了眼，重重地点头，“我知道了……虞姐姐，我都听你的。”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落了一地的残英枯叶。
＊＊＊
裴瑛行至天子寝宫外，还有好一段距离时就被鸾卫拦了下来，奈何修为不够看又不能硬闯，急得在原地直转圈。
这时秦弋阳走来将他拉到一旁，快速对他耳语：“情况不对，左邈身边的那个卫可钗有问题，你不要再留在宫中，随阮惜弱一起去问渊山，等娘把宫里的事情查清，再做定夺。”
裴瑛急得不行，紧紧着秦弋阳的手，“娘，快去救救阮惜弱，他……”
“好。”秦弋阳摸了摸他的脸颊，提剑向天子寝宫行去。
这边阮惜弱刚踩着几具鸾卫的尸体，走到天子寝宫门口，就被一阵凌厉的剑风扫了出来，整个人重重摔在石阶上。
他呕了一口血，握剑握得虎口都开裂了也不松掌，“卫雨正……呵，真是一条好狗啊。”
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笑得很苍白，“海位中境与海位初境的实力，就如此悬殊么……”
卫雨正转头看向左邈身边的妹妹卫可钗，咬了咬牙，他用剑尖挑起了阮惜弱的下颔，眼神却很哀伤，“抱歉。”
左邈挽紧了卫可钗的手，“做得好，雨正，我会好好嘉奖钗儿的。”
卫雨正恭恭敬敬地回道：“谢陛下恩典。”
左邈冷笑道：“阮惜弱，储英大选武试第一又如何，问剑明殿，你还差得远呢。”
“看在阮嫣然到底侍奉过朕，此次就朕不与你计较。”
“给朕——滚。”
血流进了阮惜弱的眼睛，他握住卫雨正的剑尖，鲜血自掌中一滴一滴落下，“哈哈……畜牲……左邈，你这个畜牲！我阮惜弱，誓杀左氏满门！”
刚好赶到的秦弋阳见状，重重地踢了阮惜弱的腿弯一脚，拉着他一起跪下，“陛下，学生大逆不道，也是臣教者之过，他爱妹心切，请陛下……恕罪。”
左邈冷冷地看着他们：“滚。”
“谢陛下开恩。”秦弋阳施法带阮惜弱离开了。
二人出来后，发现原本站在宫道上等候的裴瑛不见人影了，她只得先送阮惜弱回珠玑所，而浑身是血的阮惜弱瞪着赤红的双眼，一遍又一遍地对她重复：“老师，学生要报仇……报仇……为何拦我？”
秦弋阳眼中含泪，重重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没有绝对的实力，现在报仇无异于送命。你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又要怎样为嫣然报仇？”
阮惜弱笑得很苍白，仿佛用尽气力般垂下了手臂：“烦请老师……赐教。”
阮惜弱既是绣绣的挚交，也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于情于理都该助他。
秦弋阳静静地垂下了眼睛，“只要你不后悔……”
而裴瑛这边，他方才在宫道上焦急地来回踱步时，突然被一旁窜出的人用涂过迷药的绢巾捂住了口鼻。
昏迷之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了一片鸾卫服饰的衣角。
……
裴瑛突然被当头浇下来的冷水浇了个清醒，初秋天里，冷得牙齿都打颤，“咳……咳咳。”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方锦毯上，手脚都被捆缚着。
左珩：“你就是裴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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