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元日,我一早折了两支梅花,且作为新春贺礼,去了宣室殿。算着时间,陛下应当快下朝了。
殿中温暖宜人,书案一侧的博山炉已经点上了,冉冉冒出烟来,让殿内充满了熟悉的安神妥帖的檀香。我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合适的容器来插花,一直走到偏殿,却没有找到花瓶。
只见偏殿里的锦被像是一日没有动过的样子,青铜错金螭虎灯与雁足灯台上是新换的蜡烛,没有燃过的痕迹。榻边的熏炉也似冷了一夜。
我心中黯然,但很快自嘲似的摇了摇头。除夕之夜,这样特殊的时日,不用想,他定是与他的妻子同榻而眠。
离了偏殿,我只找到了他平时喝酒用的玉卮。这个三足的玉卮高约七寸,正面刻着展翅的凤鸟,凤尾与双翅之间则是一片云海的纹样,背面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螭虎。杯口雕镂着猛狮的头,嘴里衔着斜纹玉扣,中部有环,底部一周雕着卷云涡纹。
这个玉器若是作为花瓶,倒是合适。我将梅花插了进去。
刚插了花,便听见了外头的侍卫跪拜的声音,抬头,便见皇帝与皇后一前一后走进了殿。
我有些意外,他们大概也是很意外,尤其是皇后,她的杏眼慢慢瞪大,朱唇轻启:“赵婕妤如何擅自来了前殿呢?宣室乃陛下处理朝政,召见外臣之地。若无陛下诏令,后宫女眷轻易不得……”她的声音从诧异变得严厉。
她还没说完,陛下却止住了她的话:“无妨,赵婕妤并不影响朕处理朝务,只是为朕磨墨而已。”他看向我,脸上笑吟吟的。
“陛下,只是,若是让外臣看见了,知道的,说是赵婕妤只是磨墨,红袖添香,不知道的,怕是以为陛下耽于美色,不务朝政,白日宣……”她发觉陛下神色不悦,话音戛然而止,又颔首道,“妾失言了。”
“赵婕妤只是偶尔过来。同你一样。”陛下的语气淡淡的,笑容不翼而飞,声音有些冷峻。
“是。”我方才忘了拜见,此时才想起来,便急忙朝两人行了福,“我来得不巧,先告退了。”我说完便起身朝殿外走去。陛下却拉住了我的手臂,目光落在了我身后的红梅上。
“这是你折的梅花?”他问道。
我点头道:“红梅贺新春,我见陛下这儿什么都好,什么都有,独独少了些花。”
见殿中的气氛骤然冷了,我便笑着调侃道:“若是红梅在侧,暗香盈袖,便应了郑美人诗中的那句:‘随风潜入夜,同榻伴君眠’了。”郑美人的原诗我已经记不清楚,隐约只记得“君”与“眠”这两个字了。
陛下闻言,哑然失笑:“这可也是你的心声?”
我脸上飞了红,直言道:“只怕是陛下后宫所有人的心声。”
皇后的神色却越来越严肃,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赵婕妤行事无矩,天子酒器,怎可乱用?实在是有违礼制。宣室殿中,非后宫殿阁,更非帷帐之内,也不可作此靡靡之音。”
“我只是看着这杯子,深浅合适,便拿来插了梅花,不知有何忌讳。”我一惊,喃喃道。
“此乃微末之事,朕倒是觉得赵婕妤心思纤巧,白玉红梅,极为相称。”
“陛下,所谓礼有大,有小,有显,有微。大者不可损,小者不可益,显者不可掩,微者不可大也。陛下虽觉得此乃微末之事,实则有损于礼,日积月累,便有害天道。赵婕妤昨日耽于玩雪,不关切陛下圣体,今日不顾宫规,不受传召,擅入前殿,又以酒器插花,作靡靡之音,天子酒器乃礼之器。妾为皇后,不可不察。”
陛下不以为意:“好了,赵婕妤来自乡野,若有失礼之处,你作为皇后,提点便是,何必苛责。”
皇后又轻启朱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都没说出口,而是做了福,颔首称诺,脸色却依然沉郁。
稍许,陛下换了换语气,说:“你向朕奏请的削减后宫用度一事,朕现在便可下诏。只是各宫妃嫔用度虽减,但婢女内侍年俸及衣食用度应一律如常,太官汤官之下的奴婢若是放出去,也需施以足够的银两,以为傍身之用,可以各自入宫年限为准,按倍数发放赏银,显示宫中恩德。”
“陛下心细宽仁,然妾不得不禀,若是各宫妃嫔用度削减,而奴婢用度不变,恐怕会有贪得无厌之人,强取左右布帛以及乘舆服饰。”
“强取作甚?如何强取?”我不解地问道,话脱口而出,才发觉这儿似乎没有我说话的份。
皇后没有看我一眼,依旧面朝着陛下,解释道:“托言拿与侍诏修补,实则中饱私囊,以劣换优。旧日,此事屡见不鲜,望陛下明察。”
“竟还有这样的事。”我在心里默默叹道。
陛下平心静气地说道:“后宫之内,如何御下,乃是你身为中宫皇后之职,朕每日亦有朝务要理,你若是连这些小事都要上奏于朕,望朕来明察,如何能治理好六宫,为朕分忧?削减宫中用度,看似事小,又能显示中宫勤俭之德,但也应当思虑周全,不为人诟病才是。”
皇后惶惶然道:“陛下提点极是,是妾昨日思虑不全。妾为中宫,当行好皇后之职,约束嫔妃与宫人,使六宫和睦,少有贪赃之事,为陛下分忧。”
陛下又却对皇后道:“你方才觉得赵婕妤礼数不全,不如让你宫中的大长秋好好教教她,也教教她六宫之事。赵婕妤乃极为灵透聪慧之人,说不定以后能为你分担不少。”
皇后有些吃惊地抬头望着陛下,迟疑了很久:“陛下莫不是想让赵婕妤协理六宫之事?赵婕妤出身……”
“——出身闾阎,所以能想到你们想不到之事,能体察贫困百姓,体察那些奴婢侍从。”陛下接过了她的话。
“诺。”皇后低低地颔首道。
陛下坐到了殿中的案几前,皇后紧随其后,跪坐在放置着砚台的一侧,为其研墨,砚中的墨其实已经不少,皇后只是轻轻地做着这个动作,按照这个力度,不知磨块能不能出墨。她的目光也不在砚台上,而是在陛下的侧脸上流连。
淡淡的脂粉香,混合着佳墨的香气,这是真正的红袖添香。
而我立在一旁,没有得到允准,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但我亲眼见到了皇帝诏书的诞生。
汉朝的诏书不似后朝,以后人耳熟能详的“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或是“诏曰”为开头。
“中宫感时年之艰,民生之难,愿承先祖之志,率六宫之人,力行节俭之事,削后宫用度,以赈济天灾所害之民。所谓,珠玉金银乃身外之物,饥不当食,寒不能衣,却多费人物之力,并使民间哄抬物价,市井百姓,盲目效之,以此为贵。而太官之中,六牲八珍,冬育春蔬,使钱财靡费,奴婢冗余,更助长穷奢之欲。一切详则,由中宫拟定,众人当效之、尊之。若有违者,削品级,去食邑。此诏布告后宫,称朕之意。”
皇后看着陛下写完了这个诏书,脸上慢慢浮现了笑意。
我心中感慨,情不自禁地说道:“陛下,我斗胆有一请。”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调侃道:“朕觉得你的胆子可不只是斗那么大。说吧。”
皇后也望向我,微微蹙着眉。
我在陛下的打趣中和皇后不满的目光中,微微红了脸,道:“既然说是后宫削减用度,用以赈济各地饱受天灾之苦的百姓,可否专款专用?”
后面这个词对他们而言大概是较为陌生的,看他们脸上有些愕然的神色,我便继续解释道:
“所谓专款专用,便是削减下来的用度,只能用于赈济百姓,而非统一流入国库之中。宫廷用度本就从国库中来,若是减省下来的费用重新回到国库之中,便很难看到这笔钱的用处,全然不知道成效如何。
“但若是吃穿用度、金玉衣饰各减省下来多少钱,又分别赈济各郡百姓多少钱,具体用于何处,比如,购入粟米几石,户均得到几石;购入布帛几匹,每户得到几匹;购入御寒绵絮几斤,每户又得到几斤。
“这样一笔一笔的账,皆清晰明了,后宫众人看到了自己减省下来的钱,用于实处,切实帮助了贫困百姓,那想必也会因此欢心鼓舞,更可以避免了这里苦心减省下来了,那里却有人中饱私囊,最后成了一笔糊涂账,也到不了那些受灾的百姓手中,如此一来,初心是好的,最后却成了出了力不讨好的事。”
陛下听到最后,轻轻笑了笑,不置可否,却转而对皇后说道:“朕方才说的没错吧,赵婕妤出身闾阎,多有巧思,思虑之事,是许多朝臣也想不到的。”
皇后也笑了笑,看着陛下:“是,陛下言之有理,从昨日元日诗中,便知赵婕妤乃聪敏灵秀之人。妾不懂朝堂之事,只是赵婕妤方才之言,听着倒像是为妾、为少府与各郡县长吏出了难题。”
“若是有赵婕妤在后宫助你,想必你携众人厉行节俭,也能事半功倍了。前朝之事,不必担心,朕自会责令有司——专款专用。”
皇后的笑容有些僵硬,但依然颔首称是。
写完了这一封诏书之后,他又摊开了另一份竹简,思量片刻,提起了笔。
“元日新岁,春之将至,冰雪消融,草木复苏,万物皆有其乐,然吾百姓之中,受水旱冰雪之害者,鳏寡孤独穷困之人,不得所养,夙夜忧叹,何以言乐?为民父母,当自省其身,先以天下之忧为忧,故令郡县振贷之。另,赐孝弟力田爵二级,赐鳏、寡、孤、独、高年七十以上者,粟米一石、布帛二匹、椒酒五斗、豚肉五斤,各地逋租赋所振贷勿收。布告天下,使民知朕意。”
他写完,笑着对我们说:“你们为社稷尽微薄之心,朕自然也当为万民出力。”
“陛下仁德,以民之忧为忧,以民之乐为乐。乃天下万民之福。”皇后望着诏书上的字,温柔地说道,“妾读史书,也知先帝不仅尚俭,且重农事,常薄田租,减赋税,令百姓和乐,为民称道。陛下如今承文景二位先帝之志,宗庙有知,当欣慰哉。”
陛下听到这番奉承的话,只是淡淡笑了笑,对李内侍说:“将诏书传之丞相,布告天下。”
在李内侍接过诏书之时,陛下却又停顿了一回,改口道:“传之,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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