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九九

8. 初见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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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又是一个全新得有些陌生的环境,不知怎的,张轻寒总有这样一种感觉:每当她刚习惯一个环境时,她就又该到另一个环境中去了。就好比她才适应了幼儿园的生活,她就该上小学了;而适应了小学的生活之后不久,她就升入了初中;现在好不容易适应了初中的生活,她又来了高中,她似乎永远比现实慢一拍。

张轻寒去学校报道的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她独自办理好了所有的报道事宜,便准备离开。当她走出教学楼,正要下台阶时,看到有一男一女向她的方向走来。他们看起来和轻寒年纪相仿,只是个子比轻寒要高,所以略显成熟一些。从他们的行为举止上判断不出二人的关系,可能是情侣,也有可能是好友。只见他们经过轻寒的身边,然后朝公告栏走去,接着驻足在前去看上面的内容。张轻寒知道那是今年她们学校考上名校的优秀学生榜,想必他们是刚刚毕业的学长学姐。果不其然,那个女生说:“原来他去四川大学了,之前问他,他就是不肯说。”她口中的他,定是一个妥妥的学霸,四川大学多好的学校,轻寒想都不敢想。那个男生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说:“是啊,我也在这上面看到了几个朋友最终的选择,都挺不错的。”片刻之后,那个女生提议道:“你看完了吗?我们走吧。”男生答:“看完了,走吧”后来他们便离开了,二人在细雨中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突然间,她有点儿羡慕他们两个,既羡慕他们已度过传说中难熬的三年,如今可以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笑看这些结果,又羡慕他们那“亲密有间”的关系。他们虽有说有笑地共撑一把伞,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张轻寒很喜欢他们之间的分寸感,既不冷漠疏远,又不有伤风化。想来自己身边连一个这样的异性好友都找不出,她不免感到有些许遗憾。轻寒苦笑一声,又摇了摇头,回家去了。

高中的学习难度和强度都是巨大的,加之轻寒所在的又是重点班这样高手云集的地方,她心中的压力更是与日俱增。其实,张轻寒的成绩并不差,她的中考成绩在她们班可以排十几名,但她仍旧缺乏自信。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中考成绩是怎么来的,初三一整年,她没有一天晚上是不挑灯夜战的,即使是在元旦、除夕、元宵这样的日子。她不是不想放松,而是不能放松,不敢放松。她本就不是那种天赋异禀的学生,如果再不努力的话,只能是“泯然众人”了。自从儿时被班主任华老师骂过以后,轻寒对于学习可以说是日益拼命。哪怕是在付出了很多辛苦,但仍然没有太大的进步时,她还是未曾停下前行的脚步。这些年来在学习上吃的苦,早已不允许她轻言放弃。从她下定决心要成为学霸开始,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必须学出个名堂来,给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看看。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可以做出许多的牺牲,比如时间,比如友情。时间自是不必多说,张轻寒每天的时间都被学习占得满满当当。至于朋友,她也看得不那么重了,换作以前,她一准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心。但现在,她学乖了,不会再上赶着和任何人做朋友,这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自己,本来是件好事。可谁又能料到事情竟会走向极端,这体现在轻寒开始有意无意地封闭自己,拒绝他人的亲近。而她这样做,其实是事出有因的。最初军训的那几天,轻寒感冒得十分严重,身体上的疼痛使她在面对同学们的说说笑笑时,感到无比反感,有种“众人皆乐我独悲”的意思。等到她感冒康复,想要与同学们建立友好关系时,才发现自己先前那不苟言笑的冰山美人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很难再“纡尊降贵”融入她们了。

新朋友没得交,只能一门心思投入学习。重点班的授课速度是极快的,几乎每节课老师们都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地讲个不停,张轻寒在下面紧紧跟随着老师的思路。要是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先做好记号,等到下课再请教别人。这样紧张而又枯燥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两个多月,期中考试之后不久,张轻寒便察觉出自己身体的异样。她开始胸闷腹胀,甚至喘不过来气。起初,忙于学习的她,对于如此症状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它开始影响轻寒的正常生活。这一天晚上放了学,轻寒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发病,她的胸口痛如刀绞、呼吸困难、脸色煞白且直冒虚汗,要知道此时可是十二月份呀。她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可是症状丝毫没有减轻,甚至愈演愈烈。她隐隐觉得今天晚上能否活着走回家都成为了一个未知数。张轻寒眼见自己的病情发展到严重的地步,并毫无好转的苗头,强忍着疼痛回家之后,便将此事告知给了蒋诗琴。这当即引起了诗琴的重视,她决定尽快带轻寒去医院就医。

次日,蒋诗琴和张轻寒这母女二人便踏上了求医之路。在途中却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她们刚上公交车,就不幸遇到了色狼。当时车上有很多人,诗琴和轻寒只能勉强站在前门靠近司机的地方,而那个色狼就在她们身后。他六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材高大,但因为发福的缘故,使得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蠢笨,一张黑得发亮的脸上长着密密的胡茬,一双麻木无神的眼睛,两片酱紫色的嘴唇,这样的形象简直应了“岁月是把杀猪刀”这句俗语,张轻寒暗想。正感叹着,却意识到那人在向自己靠近。他很巧妙地利用司机急刹车的机会,制造站立不稳,险些摔倒的假象,进而去扶轻寒跟前的横杆。当时横杆周围站满了人,实在难以容纳他肥胖的身躯,他只能站在轻寒身后。这样一个油腻的老男人与自己近距离接触,轻寒的本能是排斥的。可转念又想,或许人家也不容易,是在年深日久无情的生活摧残下才变成了现在这样,还是多一分理解与宽容吧,但那人却利用轻寒的善良做无耻的勾当。他开始试探性地用身体去蹭清寒,如果说开始的一下两下可以用车的颠簸作为借口,那后来的五六七八次可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她被一个当她爸爸都绰绰有余的丑男人占了便宜,轻寒不无悲凉地想。等到这件事过去之后的许久许久,张轻寒再回想起来,还在一遍遍地骂自己的懦弱。当时为什么不制止?为什么不说no?还以为她有多了不得,只经此一事就看透了自己也唯有敢怒不敢言的本事。

回过头来,那人的骚扰还在继续,许是轻寒的忍气吞声纵容了他,他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竟用腿去触碰轻寒的臀部。

一时间,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无比僵硬,她开始想象自己是一个死人,没有知觉,没有痛苦。可惜她并不是,而是一个有思想有灵魂明礼仪知廉耻的活人。

她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她要远离那个人,轻寒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着。于是,她向旁边走了几步,本以为安全了,可终于没有想到那人会跟着她走,又一次立在她的身后。大抵这就是所谓的阴魂不散吧。

此时的张轻寒已经无处可逃了,只好由着他对她上下其手。

在极度的反感与紧张中,张轻寒还似有似无地感觉到那人在动裤子的拉链。

她的脑子已经完全乱掉了,分不清这一系列的动作是她的臆想还是现实。

她也不敢回头去看他,她唯恐撞上他那贪婪肮脏的目光。只是在心里不停地祈祷车快一点到站。

不经意间,她在一块玻璃材质的广告牌上窥到了自己的样子。一张圆圆的鹅蛋脸,却因为恐惧而变得狰狞,黑漆漆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安,连那淡淡的眉毛也紧紧地蹙着,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那个色狼的罪行。

多年以后,每当张轻寒想起自己这副蜷缩在角落里逆来顺受的怂模样,她就恨。好像也就是从这以后,张轻寒开始变得性冷淡。她对于男生,对于恋爱,对于性关系的渴望都大大降低。而这一切的改变可以说与那人不无关系,因为遭到了他的猥亵,从而变得害怕男人,恐惧婚姻。小小年纪便对异性失去兴趣,而那人都已是风烛残年却依旧色心不减。她羡慕他有着远胜自己的兴致,但心里却更恨他了。好不容易车到站了,她狼狈地逃下车,却还要在蒋诗琴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种与生俱来的对性的反感,使她闭上了嘴巴。

去了医院排队挂号,然后等待就诊。轻寒她们挂的是胸外科,在平面地图的指示下,她们很快找到了科室的位置。只见排在她们前面的病人有很多,诊室外的长椅都被坐满了。诗琴和轻寒只得站着,过了一阵儿,才空出了几个位置。她们走过去坐到椅子上继续等待。张轻寒开始胡思乱想,她突然想起了前一年冬天,有一天中午她放学回家,敲了半天门却没有人开,由于她没带钥匙,因此只好等待诗琴。大约等了四五十分钟,诗琴才回到家,轻寒便问她去了哪里,诗琴说是去了医院。轻寒又问她怎么了,诗琴答一点妇科方面的问题,没什么大事。听到诗琴这么说,轻寒也就放下心来。甚至于后来都完全忘记了这码事,直到此刻才重新记起。她打算旧事重提:“去年冬天,你那次生病,如今好了吧?”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诗琴说:“好了。”顿了顿又说:“妈妈没有事,你也不会有事的。”说着说着,眼里泛起泪花,声音也带了明显的哭腔。蒋诗琴这样的反应是张轻寒始料未及的,在她的印象中,诗琴一直是一个坚强的人,她长这么大,很少看到诗琴流泪,没想到这一次却因为自己而失态,张轻寒有些难过,一时间竟想不到应该说些什么,因而只是极简单地回了一句:“嗯。”就在这时,广播里叫到了张轻寒的名字,她们马上平复了情绪进去就诊。那个医生询问了轻寒的情况后,并没有急着做出诊断,而是要求轻寒先去拍一张胸片,再做一个ct,待片子拍好后拿回来给他。轻寒对于西医这一套“靠机器看病,凭片子诊断”的方法早就习以为常,一出诊室先交费,随后寻找相应的地方拍片子。

由于拍胸片的地方和张轻寒看病的地方是同一层楼,所以她们打算先去拍胸片。与看病一样,拍片子也需要排队叫号,只不过这一次很快就轮到了轻寒。进了胸片室后,轻寒在医生的要求下将衣服一件件地褪去,最后只留下一件吊带背心。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方才在公交车上遇到的那个色狼的样子在她的脑海中闪现,她感到无比惊恐。医生看到轻寒已按照要求脱了衣服,便指挥她到设备前拍片子。拍的过程中医生再三强调轻寒要贴紧仪器,她只好努力地贴紧贴紧再贴紧。张轻寒是五短身材,穿上鞋子也不过只有一米五。在身高这方面,张轻寒有时真有点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她父母的孩子。张闯净身高178,蒋诗琴160,哪怕她不随张闯,随了她母亲,也不至于这样矮。遗传就是这样的不讲道理,她就是继承不到张闯这仅有的长处,他的缺点她几乎都有,简直气死人。为了完成拍摄,她只能一直踮起脚尖,并死死地贴着仪器,张轻寒越发感觉到了自己的笨拙。这样的姿势保持了一段时间后,医生示意轻寒拍摄结束了,她可以出去了。于是,轻寒又将衣服穿好,赶着去做下一项检查了。拍摄ct的科室在地下一层,这里不同于医院其他地方,它很空旷,也几乎见不到什么人。轻寒和诗琴那少有的脚步声在此时被无限地放大,使这里愈发阴森恐怖起来。张轻寒不由得联想到了停尸间,想到里面那一具具被白布盖着的冰冷尸体,一阵穿堂风吹过,那一块块白布被吹得上下浮动,白布下尸体的样子若隐若现……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ct室在地下一层最靠里的地方,诗琴和轻寒走进去,一位年轻的男医生接待了她们。他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中等身高,微胖身材,一张白净的圆脸很是讨喜,还有那温和的目光与上扬的嘴角,可以算得上是张轻寒此次看病之行中唯一的宽慰了。他耐心地向诗琴和轻寒说明设备暂时出现了故障,无法进行正常的检查,只能先等一等,诗琴和轻寒便走了出去。一出门,诗琴就拉着轻寒的手眼含热泪地说:“这个医生真是个好人呐!真是个好人呐!”母亲对他的评价,轻寒是认同的,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可是也不至于产生这样大的反应吧。今天母亲的泪点好像变低了。可这时,她又细想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医生,大都是一副极不耐烦的模样,像他这般和善且耐心的,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轻寒觉得有些讽刺,竟也流下泪来,甚至于比诗琴还要激动。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一处可以看得见四周大楼的地方,想必它是医院最初搭建成的,现在它的顶部是那样地残破,此时正值隆冬季节,凛冽的西北风透过顶部的大窟窿直灌下来,吹得她瑟瑟发抖。这时,诗琴来寻她,告诉她仪器已经恢复正常,可以去拍了。之后她们又一次进入了ct室,看到刚才的那个年轻医生,轻寒的心顿时添了几分暖意。她脱掉了大衣,规规矩矩地躺在平台上,一动也不敢动,任由机器把她送入环型的扫描装置,她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孤单且无助。检查结束了,她从平台上下来,那个医生告诉她们过半个小时左右即可到指定的地点取片子,她们谢过医生后便离开了。不久后,张轻寒的两项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报告均显示正常,拿给胸外科的专家看,也说没什么问题。他只能象征性地给轻寒开些止疼药,便把她们打发走了。到医院走这一遭,简直算是白费力气,钱花出去了,病却没有治好。可她们也无计可施,只好不了了之了。

她们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超市,轻寒突然想吃那种一整盒的德芙巧克力了,便问诗琴可不可以买。其实轻寒是随口问的,她根本没有想过诗琴会同意她买。那一盒巧克力要三十多元——太贵了,但这回诗琴却一反常态,对此轻寒有些受宠若惊,她问道:“你之前不是从来不让我买吗?这次怎么答应了?”诗琴答:“因为你生病了,病人的要求无论如何都要满足。”张轻寒的心猛地一颤,暗想,生了病才有机会吃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她明白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安慰与迁就,但诗琴的话却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命不久矣的死刑犯,将死之际接受别人怜悯性的施舍。这样想着,手中的巧克力反倒失去了诱惑力。一阵冷风吹过,轻寒的头发微微拂动,有几缕被吹到了她的脸上,碎发就那样半遮半掩着,竟有种苍白虚弱的病态之美。

张轻寒从医院回家后的时间里,也前前后后看过几次医生。可每次总是满怀希望而去,结果满载失望而归。各项检查做了不少,中药西药也未停过,但全无效果。她的疼痛在一天天加剧,白天在学校时,她无法专心听课,晚上回到家也不得安宁——夜里总是难受得睡不着觉。这样一来,张轻寒的学业便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接连几次考试,她不断刷新着自己的最差记录。成绩退步、疾病缠身且无人问津(小学初中的朋友因为如今不在一个班而少了联系,高中同学大都与她只是点头之交)张轻寒头一次觉得人生如此无趣,不如死了的好,反正她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然而想法是想法,行动是行动,终究是两码事。哪怕心中曾有过无数次了却此生的念头,也始终并未付诸实施。这是因为每一次她想要自杀时,她的心底就会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对她说:你还没有考上大学,你还没有找到工作,更没有过上体面的生活。你不能死,不能死。自此,体面的生活成为了张轻寒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就在张轻寒心灰意冷、意志消沉之际,有一个男生突然闯入了她的生活。一天晚上,轻寒在写着作业,这时手机的屏幕突然亮了,上面弹出了“姜杉请求添加你为好友”的消息。这个姜杉是轻寒的初中同学,在轻寒的印象中,他是一个相貌丑陋、性格孤僻的男生,就像是雨果笔下《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他们上学时的交集并不多,如今也不再是同学,却突然来加好友,轻寒颇感疑惑,但还是通过了他的好友验证。那边马上发来消息,“张轻寒你好呀,我是姜杉。”轻寒回复:“嗯,是有什么事吗?”“也没什么事,就是偶然看到了你的□□号,想着加一下。”“哦”清寒敷衍道。她本以为他们的聊天就这样结束了,正打算放下手机,但姜杉很快又发来一条消息,“时间过得真快,我们都毕业半年了,高中生活也已过去了四个月,你一切都好吧?”轻寒看着这几句话,微微一怔,不由得红了眼眶,她审视着此时糟糕透顶的自己,本想如实回答“一点都不好”的,但犹豫再三还是改成了“好或不好,这日子不都一天天地过来了吗?”看到轻寒这样说,姜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问道:“你怎么了?”“生病了”轻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压抑在心底许久的苦闷总算得以排解,她将自己的病情喋喋不休地告知给了他,姜杉听罢安慰她道:“你别太担心,现在医疗水平这么发达,一定会没事的。”虽然这是一句流于表面的宽慰,但对于此时的轻寒来说,也是一丝久违的温暖。自此,姜杉总是隔三差五地找她聊天,有一次他说:“张轻寒,你知道吗?曾经的你给了我莫大的善意与温暖,当时的我自卑敏感,与同学们格格不入,只有你不轻视我。你于我而言,真的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轻寒有些意外,她倒是隐约记得自己当年的确帮助过他,不过都是些举手之劳罢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却叫他铭记至今。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恩师夏阳,夏阳之于她,就好比她之于姜杉,前者本是无意之中散发的善意,却温柔了后者某段不堪的岁月。

随着聊天的不断深入,他们慢慢熟悉起来。与此同时,姜杉找她聊天的次数也在增加,由原来的一周一次变为一周三次,甚至一天一次。起初轻寒还是快乐的,可是后来却开始厌烦。特别是姜杉会在每天晚上问她很多学习上的难题。轻寒如今的成绩本就大不如前,加之还要抽出为数不多的时间教他,到了学期末出成绩的时候,她竟考了班级的倒数。诗琴见状不禁担心,轻寒照这样发展下去,很有可能考不上大学。轻寒急于为自己开脱,一时没忍住,把姜杉每天找她问题的事告诉了诗琴,诗琴感叹道:“唉,你怎么和妈一样,遇到的男人要么是武大郎,要么是西门庆。”轻寒当即便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好像是诗琴曾经说过的,具体是在怎样的一种情形下来着?她记不清了,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诗琴此前一定说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轻寒依旧不解想问诗琴,但她始终沉默不语。虽未解其意,但轻寒隐约感觉这不是一句好话。后来有一天,姜杉又来问轻寒难题了,她想起自己因辅导他而一落千丈的排名,不禁怒从心头起,忍无可忍地说:“姜杉,实在不好意思,我这次期末考试成绩明显退步,所以我准备全心全意地学习了,以后可能就没有时间再教你了。对不起!但我还是想说明一点,我不再教你,不是因为嫌你麻烦,而是我自己本来就是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人,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帮助你了,希望你能理解。”这番话对姜杉而言,无异于一记当头棒喝。世间最绝望的事莫过于此,你无反顾地崇拜那个人,将她视为信仰之光,灵魂救赎,到头来却得到她一句:放过我吧,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打这以后,姜杉很少再来找她,她感到无比平静。可时间一长,轻寒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伤害了人家,接着又陷入到深深的悔恨之中。多年以后,张轻寒再回想起姜杉这个人时,依然充满歉疚。这些年来,她在心里爱着那些爱她的人,恨着那些恨她的人。唯有这种爱着她,却给她造成困扰的人,最令她感到为难——人家对她一片真诚,而她却伤了人家的心。

南宋诗人陆游曾写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诗用来描述张轻寒的境遇再合适不过。本来,她都以为自己一辈子只能与疼痛为伴了,却不曾想事情竟有了转机。一个周日的晚上,轻寒收到了她舅舅发来的消息,大致内容是给她推荐了一位医术高明的老中医,还反复强调这个医生绝对可靠,看到舅舅如此笃定,她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于是,她决定去找这个老中医为自己看病。按照舅舅提供给她的位置,轻寒很容易就找到了他所在的诊所。那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屋子,屋内陈设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个沙发,还有两柜子的中药材。张轻寒刚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材味。医生看到有病人来,便安排她坐下。借着为她把脉的机会,张轻寒得以近距离地观察这个人。他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先生,头发已经花白。眼窝微微下陷,一双深褐色的眼眸闪耀着慈祥的光芒。他为轻寒把过了脉,又问了一些具体症状,便开始气定神闲地写起药方来。方子开好了,他又将用法用量讲给轻寒听。最后抓药付钱离开诊所,一切都是那么地顺利。

回到家后,张轻寒谨遵医嘱,先取出一副药倒入砂锅中,用清水浸泡三十分钟,然后再开火熬制。二十多分钟后,药煎好了,倒出来盛满了一只碗。第一遍的药是那么的浓,那么的苦,单是只闻味道就产生了呕吐感,但“良药苦口利于病”,一想到自己发病时痛不欲生的感觉,张轻寒便什么都可以忍受。“咚咚咚”几口,这碗药便被喝得一干二净。幸好,没有反胃的感觉。张轻寒的喝药历程也由此开始了,一直到高一结束才算暂时落下了帷幕。在十六副中药的调理下,她的病终于得以痊愈。她又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学习了。而此时,轻寒的成绩已一落千丈,若不是有着好的记忆力和比较坚实的基础,她怕是又要班级垫底了。在文理分科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她知道文科的关键在于背诵,背诵依靠好的记忆力,这正是她所擅长的,轻寒憧憬着她可以凭借自己的优势,在文科方面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

却不曾想刚上高二就遇到了阻碍——她听不懂数学课,这令轻寒心急如焚。都知道文科是“得数学者得天下”,而她竟听不懂数学,这足以将她断送了。但倔强的轻寒还是拿出了“垂死挣扎”的劲头,与数学死磕到底。一个多月后的月考中,她取得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成绩——不及格,也正是因为数学这一弱势科目,导致轻寒在全班的排名到了十几名。要知道,轻寒的语英政史地五科成绩均排在班级前五。由此可见,数学有多拖累她也就不言而喻了。但是,世间万物大都遵循着一个“物极必反”的原则。张轻寒那么努力地研究数学,却得不到一个与之相配的分数,实在是不应该。幸运之神是时候要眷顾张轻寒了,第一次月考后,轻寒的班主任根据全班同学的成绩重新安排了座位,以便于同桌之间优势互补,共同进步。而轻寒的同桌正是一个数学学霸,还是个帅气的学霸。他有着纤细修长的身量,包裹着身躯的衣服,却也可以清晰地看见腹前的肌肉和纤瘦的胸口,大衣被身后的风吹到膝盖之前,细碎凌乱的发丝一直挡在若隐若现的侧脸颊前,略长的刘海随风飘动着。俊眉修目,清雅如兰。在此之前,张轻寒从未与他说过话,却也暗中留意着他的举动。在轻寒看来,这位顾宇梵同学算是出众的,因着他身上有一种难得的清冷气质。能和这样的人做同桌,轻寒是很欢喜的。

二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这一天轻寒又一如既往地问宇梵数学题。她转过头看着他,两个人的位置一左一右,宇梵面向窗,轻寒背对窗。此时的阳光很好,一缕金闪闪的光束透过玻璃照了进来,柔和地洒在宇梵的身上,使他整个人都处在光影里,愈发熠熠生辉、绚烂夺目。这是怎样俊美的一张脸啊,眉清目秀、鼻梁高挺、嘴唇红润。他沐浴在这光辉里,空气中飘散着的尘埃,在阳光的映衬下,好似一片片上下翻飞的雪花——金色的雪花,如此缱绻旖旎、光气氤氲。宇梵还在那里耐心地讲解着,轻寒的思绪却早已飞远。她贪婪地注视着他的嘴巴,齿白唇红、明艳欲滴,两片唇瓣在一张一合之间惹得轻寒心旌摇曳、春心荡漾。她痴痴地想:这个人简直完美,他平日里本就温柔,此时又因着正受惠于他的缘故,更增添了几分他的魅力。她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靠向宇梵,然而身体的距离近了,宇梵的说话声却渐渐模糊,听不真切。一字一句像来自遥远的天边。轻寒承认自己被他魅惑了,却醉心于此不愿清醒。阳光依旧耀眼。这么好看的嘴巴,不知道吻起来感觉怎么样。她欲发肆无忌惮地意淫,且忍不住咽着口水。此刻连空气和阳光也变得暧昧,但恐怕宇梵并未觉得。就在轻寒要犯下大错之时,他突然问道:“我讲完了,你听懂了吗?”此话如同一盆冷水,恰逢其时地浇在了张轻寒脑袋上,浇灭了她燃烧的欲望。出于心虚,她的眼神在刻意躲闪,只弱弱地回了一句:“似懂非懂”。她看到宇梵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道:“这样,我们先看这句话,从这句话中我们得出了……”经过刚才的事,轻寒不敢再看他了,只是低头看着草稿纸。虽没再看他,可是脸上却泛起红晕,久久没有散去……

此事之后,张轻寒对顾宇梵的好感度更增加了几分,直到有一次他们上体育课。那天,轻寒刚要进去器材室,就迎上了正在往外走的顾宇梵。今天的阳光似乎太好了些,简直刺眼,热辣辣的直往人身上晒。又是相似的情形,但产生的感觉和效果却与之前大相径庭。宇梵整个人站在昏暗的教室出口,他的脸却直面刺眼的阳光,在强光的刺激下,他本能地面露愠色,连带着五官扭曲、紧闭双目,这简直狰狞丑陋,轻寒不禁吓了一跳,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呀,联想起自己之前的意乱情迷。张轻寒很不能理解这其中存在的问题。实际上,其实是顾宇梵本身并没有那么清秀,因着给他加了层学霸的滤镜,便觉其俊美出尘。好比相貌平平的人,可一旦穿上军装,便立刻觉得帅气十足。这全是个人心理在作祟,前者源于对优秀者的仰慕,后者则源于对崇高职业的敬畏。见识到顾宇梵狼狈的一面后,轻寒便不再对他充满幻想。只是将自己学会数学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他也并未让轻寒失望。在他的耐心讲解下,张轻寒的分数呈直线上升趋势,在班内的排名也前进了五六个名次,她知道这全是她的学霸同桌的功劳。她由衷地感谢顾宇梵对她的帮助,然而这份感激之情仅保持了两个多月就变了质。事情是这样的,起初,轻寒的想法是能多掌握一点自是好的,凡是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成绩,都算侥幸。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顾宇梵的讲解水平如此之高,不过短短两个多月,她的数学成绩竟突飞猛进,考到了一百分,在班级排名中紧随顾宇梵。要知道,顾宇梵可是全班前五的存在。出乎意料的进步,让轻寒又看到了希望。她是可以学好的,之前考得不理想,多半是因为方法不太对。如今照着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她将会超越班上的任何人,包括顾宇梵在内。张轻寒的野心又回来了,而人一旦有了野心,原先纯粹的心理就会发生变化。她对顾宇梵不再只是单纯的感激之情了,更多的是把他当作竞争对手,甚至是助自己走上巅峰的踏板。

想必大多数处在青春期的少女,都渴望过一个学习好且长相帅气的男同桌,他们会为了讲题而靠得很近,身体上的距离拉近了两人心灵上的距离,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享受着青春的甜蜜。和她们相比,张轻寒就显得理智无情得很。宇梵不图回报地帮助了她,非但不知足,还把人家当作有利用价值的“冤大头”,确实过分。等到高中时代过去,她回过头来想自己当年这一没良心的心理,终于找到了原因。这其实与她所处的环境有一定关系,她周围的老师同学无一不是唯成绩论的看分主义者。受他们影响,轻寒也变成了一个成绩至上的人。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学习证明自己,轻寒也是一样,只是大家都只顾着拼命,很少停下来去思考,这种功利性的学习观是否偏执病态。或许是世间万物都需要付出代价吧,张轻寒努力学习的代价便是不择手段、六亲不认。只是可惜了顾宇梵那样美好的少年,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心中所想。早在小学时,她就在学习和宋志泽之间选择了学习,时隔多年,她的选择始终没有改变,甚至更决绝了。

有一句话叫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世间所有的相聚之后都不可避免地会面临分离,张轻寒有幸能和顾宇梵做同桌,已是上天的眷顾,她不能贪得无厌。做了快一年同桌的轻寒和宇梵就要各奔东西了。轻寒心里自然是舍不得的,无奈师命难违,她只能强颜欢笑地和顾宇梵说再见。张轻寒的新同桌是个中等生,而且各科成绩均不如轻寒。也许是班主任想让轻寒帮帮她,毕竟轻寒现在也是全班前十了。然而班主任的愿望落空了,张轻寒非但没有带她走上巅峰,反而自身都难保。自从不与顾宇梵同桌后,她又回归了自己“单打独斗”的原状,一时间无法适应。她又不好意思再去问顾宇梵,何况她不懂的地方有很多,如何能问得完?所以还是得靠自己。不过好在此时已是学期末,没有太多的新内容要讲,凭着之前和顾宇梵学到的东西,轻寒还算顺利地应付了期末考试,取得了一个比较满意的成绩。高二的学习生活以这样的一份成绩圆满结束,接下来就是最难熬的高三了。

早在先前,张轻寒就已经做好了迎接黑色高三的准备,可真到了要亲身经历的时候,还是觉得分外熬煎。而这熬煎的源头是高三第一次月考的失利。自从步入高三后,张轻寒自问努力程度是有增无减。然而她却退步了,并且是毫无征兆地退步了。既没有过多处理不了的难题,又不曾发挥失常,甚至对完答案以后的自我感觉还不错,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不容置疑。出师不利令她失落万分,也由此张轻寒开始了深刻的反思: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是她天资愚钝,本就不应该取得好成绩。她没日没夜地胡思乱想着,终于,几天后她失眠了。失眠的日子是痛苦的,每天晚上熄灯后,需要经过漫长的等待才能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在凌晨四五点从高考落榜的噩梦中惊醒,然后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熬到起床。天亮了开始紧张的学习,到了晚上又重复前一日的情况。不过短短五天,张轻寒的精神就已经很差了,课上思维迟缓,反应愚钝,课下情绪低落,无精打采。她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反常,暗想,这回又要去看病了。轻寒找的还是上一次治好她的老中医。虽时隔一年,她仍能够凭记忆找到那间诊所。站在诊所门前,轻寒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走进去最先看到的是三幅汪洋恣肆的书法,这或许是老先生写得,也或许是别人写了赠予他的,她猜不出来处,只是不解怎么上次来的时候没有注意。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沙发和两柜子的中药材是和之前一样的。此时,那一股熟悉的药材味又窜上鼻尖,轻寒心里闪过一丝难言的苦楚。

今天的诊室是热闹的,在轻寒之前已经排了四五位病人,大家各自分散在诊室里,使得这个本就不大的屋子愈发显得拥挤。张轻寒先前是站着的,沙发不大,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后来,随着病患一个个的就诊和一声声的道谢,屋子里的人变少了,沙发也被空出来,马上就要轮到自己了,轻寒暗想。当排在她之前的那位病人的臀部从椅子上离开,张轻寒马上走了过去,却还是不够快,被晚来的病人抢了先。那是一个面黄肌瘦、满脸愁容的中年女人,模样并不难看。只是因为疾病的折磨而显苍白。轻寒尴尬地站在一旁,心里多少是有些不满的,凡事都讲求个先来后到,不能因为你年纪大病得重就胡乱插队吧。自己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若她婉言相商,定会同意的。可她至少应该说一声。轻寒正想着,医生开了口:“你是什么病来着?”“肝癌”那女人答道,轻寒心中一紧。“多大岁数?”医生又问。“虚岁三十九”她用一种遗憾的语气说。天呐,天呐,她还不到四十岁,可是看起来比五十岁的蒋诗琴还显老,这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由此可见,癌症给人造成多么可怕的影响。张轻寒不由得开始同情她,生了这么重的病,身边却连一个陪伴的人都没有,她一定很失落吧。自己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这点时间还是能够等得起的。这样一想,先前的不满便烟消云散了。然而,这样无私的想法仅仅只在她的脑海中停留了几秒钟,由人及己,轻寒忍不住想到:她自己都是个病人,只是有病重病轻的区别,却产生了为他人思考,体谅他人的念头。可她难道忘了自己本是多病之躯,她的心脏不太好,体质也比较弱,长这么大,也不知前前后后生了多少次病。想到这里,她又马上开始顾影自怜起来。这个人插队,至少还有自己肯理解她,那么我呢?多年以后,当自己也到了她这个年纪,同样身患重病,是否也有人愿意谦让和体谅自己呢?她不无悲凉地想。张轻寒很早就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付出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从她多年以前拾金不昧,可是第二天她放在书包里,用来交书费的几百元钱被偷的那时起她就知道。

张轻寒想得很入神,以至于连那女人都已经离开了,也不曾察觉,还是那位医生说了一句:“是不是该轮到你了?”她才反应过来,走到椅子跟前坐下,伸出手臂接受诊断。那医生一面为轻寒把脉,一面打量她说:“孩子,我看你挺眼熟的,是不是之前来过?”张轻寒以为他会询问病情的,没想到说了这么一句。这老先生记性倒是不错,时隔一年,这里每天来来往往的病人那么多,他竟还记得自己,也是不易。“嗯,来过的”轻寒只是简单地表示肯定,并不想与他过多寒暄,高一那年生的那次病给她带来太大的伤害,除了身体上的,还有心理上的,一回想起来满是痛苦。因此,她下意识地不愿提及。“这次怎么了?”幸好老先生也没有继续追问,她松了一口气。“失眠”她直截了当。“每天晚上几点睡?”“一点”“什么?一点才睡?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上次来看病,我问你几点睡,你的回答也是很晚,我当时就劝你要早点睡,为什么不听我的?”老先生严肃起来。“因为我在上高中,学习任务重,而且我想努力学习,取得好成绩。”她坚定地说,尤其是那句“努力学习,取得好成绩”,仿佛要喊出来。“我知道你们现在学习压力大,但也不能拿身体去扛。每天熬到那么晚,失眠都是轻的,还会导致内分泌失调,更严重的会丧失生育能力。真要成了那个样子,你说到时候不后悔吗?”他的话掷地有声,本意是好的,只不过难听了些。换作别人,也许会假意认同他的观点,然后敷衍过去。但张轻寒的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说得倒轻巧,早点睡多休息。以为我不想吗?但现在是享受安逸的时候吗?有多少同学在挑灯夜战,只为了能够超越别人。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时刻,竟然让我早点睡……

不知怎的,此时的轻寒突然想起自己一年级的时候,是那么的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可是后来的她发生了改变,开始如垂死挣扎般学习,不知不觉已过了十年光景。细算起来,张轻寒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十年,真的那么久吗?她真的坚持自己不爱的学习长达十年?过往种种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中闪现,这下,她不得不承认她花费在学习上的时间。马上,她开始同情自己,竟然为了不爱的事物熬到生病,病了还不被医生理解,甚至诅咒。说到生不出孩子这件事,张轻寒心中的无名火就“蹭蹭”地往上窜。虽然说她个人打小就对婚姻不怎么感兴趣,也并不喜欢小孩子,甚至早在经历了邻居离婚的童年时代,就产生了终身不婚不孕的想法。可是这也仅限于她自己,别人是万万说不得的,何况还是医生。不过张轻寒的骨子里有股别扭劲儿,很喜欢和人唱反调。老先生不是说她到时候会后悔吗?她偏想将来绝不后悔。不就是一个人过一辈子吗?反正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彻底一点呢?“你想明白了吧?”老先生恢复了慈祥的口吻。尽管内心已无比反感,但是这场面上的敷衍还是不能少。“嗯”她冷淡地回了一句,就再没作声。若不是此时不方便,张轻寒真想拿出镜子照照自己的表情,那会是一张将坚定、厌恶、委屈和决绝集合在一起的脸。

轻寒看完了病走在回家的路上,仍没有消气,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原先温柔敦厚的他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本来,他治好了困扰她将近一年的病,张轻寒对他的印象还挺不错的,也发自肺腑地感激他。可是,方才的那一番话,则把之前的恩情都抵消掉了。现在,轻寒对他只有厌恶。她生气地回到家,把手里的中药随意地往桌子上一丢,下意识地喊到:“妈,我和你说件事,刚才我去看病……”待轻寒找到诗琴,还没来得及开口,诗琴倒先对她说:“听说你露露姐最近正在闹离婚呢。”诗琴口中的露露姐是轻寒大伯唯一的女儿,在轻寒印象中,她露露姐和姐夫的感情一向很好,但眼下却要闹离婚,便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诗琴告诉她:“因为孩子,你也知道你姐有先天性心脏病,有这种病的人生孩子是很危险的,所以她在一开始就和你姐夫说,以后结了婚不要孩子,你姐夫也同意了。但现在你姐夫又想要孩子了,便和你姐商量,但你姐始终不同意。后来他实在没办法,就使了点手段让你姐怀孕了。你姐又生气又害怕,所以才提出了离婚。”诗琴语毕,轻寒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半晌,她才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此生最恨的一件事情是,一个患有恐婴症的女人竟然怀孕了。”

老先生的医术是高超的,轻寒不过喝了五六天的药,便可以正常入睡了。而且情况稳定,连续几周都没有反复。轻寒的失眠症就这样被治好了,她又可以毫无负担地去学习了。高三的第一个学期,在细致的一轮复习中过去,经过了一百多天的熬煎,轻寒总算盼到了寒假。哪怕只有十多天,也可以成为轻寒暂时放松的机会。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是高考之前的最后一次长假。日子匆匆而过,高三下学期开始了,这才是彻底的不顾一切、放手一搏的时刻。学校为了更好地激励高三学子备战高考,举行了一年一度的誓师大会。大会当天,沉寂已久的校园迎来了短暂的热闹。操场周围的一面面彩旗随风飘扬,雄壮嘹亮的《运动员进行曲》在学校上空回荡。张轻寒同一千多名高三学生坐在主席台下,静静地听着校领导和各方代表的发言。他们那慷慨激昂的演讲带动了学生的情绪,全场在座皆精神抖擞、跃跃欲试。唯独张轻寒平静到了极致,在最后宣誓的时候,她那不动声色的神情更是与周围情绪激动的同学们对比鲜明,这并非是她无动于衷,而是轻寒开始追求更高的境界。像其它同学这样将理想与抱负展露在明面上,终究是孩子一般的做法。成熟的大人应该是无声且坚定的。

本来,一切都按照轻寒心中所想有条不紊地发展,可是,百日誓师大会以后发生的事,又将轻寒推向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境地。百日冲刺以后,学校开始组织一周两考。与先前考试不同的是,这些考试均不用按成绩就坐,而是还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但成绩照出不误。这样一来,就为那些爱投机取巧的学生提供了作弊的机会,而轻寒又是一个不作弊的人。除了有些清高的原因以外,还因为缺乏门路——她坐的位置,距离成绩比她好的同学普遍较远,不方便沟通。另外,她平日里与她们并不熟络,也不想为区区几分就欠别人人情。如此,在大家普遍作弊而她不作弊的情况下,她的排名可想而知。尽管自己心里清楚她们是在自欺欺人,但每当看到自己近乎垫底的名次时仍旧心急如焚。你能不能明白这样一种感觉?你满怀期待、全力以赴的努力,到头来却比不上别人一时的投机取巧。张轻寒抱怨命运的不公平,明明自己的压力已经很大了,现在是抱着过一天少一天的心态在做最后的挣扎。如今还要受她们的干扰,张轻寒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同学的误解、老师的轻视、家人的冷漠,几乎要把张轻寒逼上绝路。也不知从何时起,轻寒开始神经衰弱,一天到晚没精打采、死气沉沉,全然没有了过去的青春活力。等到高考过后的很多年,轻寒回忆起自己前后截然不同的性格变化,不禁感叹:这便是金榜题名的代价,然而轻寒终究天真了,因为她所要付出的代价远不止这些。

距离高考仅剩两个多月的关键时刻,张闯失业了。其实这也算不上一件多大的事情,毕竟自从三年前的跳槽事件落空后,他就一直处于半失业状态。无论做什么工作都不长久,一年之中有大半年是在家里待着。张轻寒也对此表示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本以为只是少些收入而已,没想到竟由此造成了一次严重的家庭危机。危机始于张闯的玩物丧志。自失业后,张闯便添了个新毛病——打牌。有道是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像他这样成天待在棋牌室里,连觉也顾不上睡,饭也来不及吃,迟早会出问题。何况张闯的牌运向来不好,十有九输。歇业在家没有收入也就罢了,如今还要拿家里所剩无几的钱去送给别人。蒋诗琴对此实在忍无可忍,终于在一个夜晚爆发了。“你这人为什么这么自私?眼看闺女马上就要上大学,花大钱了,你天天闲在家里本身就够困难的了,现在还把孩子的念书钱花了,你说你配当家长吗?”诗琴先声夺人。“你瞎叫唤什么?钱是我挣的,难道我还不能花了?至于孩子上大学的钱,到时候自有着落。”张闯也理直气壮。“有什么着落?不是还得靠我去借?像当初买这房子时一样,几笔大钱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借给咱们的,你又借到多少?”诗琴的嗓音显然提高了一个分贝。“你能借到那也是本事,都是为了这个家”张闯道。

轻寒下了晚自习,一走到单元门口,就听到了他们刺耳的争吵声,轻寒家住在一楼,那尖锐粗鄙的声波穿过门和墙,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她耳朵里。像这样的争吵,张轻寒从小听到大,按理说应该麻木了,但她没有,反而是更介怀了。或许是因为长大后的心思更重了吧。小的时候天真烂漫,没那么多想法,看到父母吵架,只觉得糟糕和吵闹。而如今再看,她想到的是命运的无奈与悲哀。张闯和蒋诗琴这两个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应该是夫妻。诗琴脚踏实地,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能力和水平,面对不确定的事情,从不轻言许诺。而张闯好高骛远、眼高手低,都五十岁的人了,但依旧任性,瞧不上薪资低的工作,宁愿闲着一分钱不赚,也不“纡尊降贵”去做它们;诗情为人谦和、遇事耐心,很少与人不睦。而张闯自以为是、性情暴躁,常常和人不欢而散;诗琴自立坚强,凡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情,从不愿麻烦别人,哪怕生了病也会坚持着做家务。张闯求三拜四,一些本来不需要帮忙的事情,非要习惯性地使唤别人。别人万一做不好出了差错,又会得到他几句责骂;诗琴传统保守、恪守妇道,从不与张闯以外的男人搞暧昧。张闯三心二意,明明已经娶妻生子,却还在外面给别的女人献殷勤。除此以外,诗琴的学历也比张闯高。张轻寒一直觉得母亲是委屈下嫁,根本就不值得,还一度以为母亲是因为她,才在这段错误的婚姻中苦苦坚持忍耐,内心很是过意不去。在结婚这件事上,轻寒一直将传统的观念“男不可高攀,女不可下嫁”视为金科玉律,她越来越不能理解他们的结合。

她像往常一样开门进家,父母的争吵仍没有停下来,她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连劝都没有劝。因为她心里明白,劝也没用,该吵还吵。这么多年了,她知道的。诗琴的吵闹并没有起实质性的作用,张闯照样我行我素。之后的一天下午,轻寒去学校上课,却一直心神不宁、惴惴不安。她在想自己走的那会儿,爸爸还没有回家吃午饭,妈妈很生气,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又吵起来。如果仅仅是吵架的话还好一点,她就怕事情发展得更严重。不知为何,她今天下午感到特别心慌,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那是什么大事呢?算得上大事的恐怕也只有生死了吧。想到这里,张轻寒的心紧了一紧。她不由得联想起这些年来看过的法制节目,里面报道的丈夫激情杀妻事件。那些罪犯有一个共同点:平日里并不是穷凶极恶的人,但却因一时的情绪失控而铸成大错。悲剧的起因可以是一次争吵、一个误会、甚至一个眼神。万一,万一……她因恐惧而心惊肉跳,眼前浮现出诗琴被砍杀后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她也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忧?张闯虽然脾气不大好,但是最多也就骂几句脏话,不会和诗琴动手,更别提杀人了。然而张轻寒始终无法控制自己,只能任这种想法蔓延,最后不得不在提心吊胆中熬过了一下午。

晚上放学以后,她急匆匆地往家赶。这晚的人行道没有风,只有哀怨的冷,街灯下一片寒灰。早春时节,小区里的植物还未开始生长,唯有冬青树在路灯的映衬下,泛出冷暗妖异的绿光。到单元门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习惯性地抬头看看自家的窗户,发现客厅是黑着的,她的心提了起来。她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迟疑地按下门铃。“叮铃铃——叮铃铃——\",漫长的门铃声在一片安静中突兀地响着。她第一次觉得这声音刺耳,叫她胆战心惊。诗琴怎么还不来开门?真是奇怪,小区里也见不到一个人。按理说,现在这个点正好是高中放学的时间,轻寒所住的小区有不少她的校友,平日里回来也总会碰到几个,可是今天怎么只她一人?北方的三月,天还是冷的,尤其到了晚上,西北风呼呼地吹过,吹得人直发冷。特别是在四周空无一人,而她又有心事的情况下,这风便显得格外冷烈阴森。“吱\"的一声响,门突然开了,轻寒飞快地钻进去,便看见自家的防盗门虚掩着,她走过去用力地打开它,只见屋子里一片漆黑,想来应该是母亲已经睡下了。轻寒在黑暗中站立着,觉得现在这个氛围像极了凶案现场。她吓得连忙打开客厅的灯,总算给轻寒带来一点光亮。其实客厅的灯已经坏了半个多月了,说坏倒也没有完全坏掉,而是亮一半,暗一半。果然是“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想当初轻寒家买这房子的时候,资金十分紧张。那是刚还完三十万的债务之后不久,蒋诗琴看着日益升高的房价,当机立断决定买房。说来可笑,那个时候她家的存款仅有三万。至于差的钱,还有装修的钱,全是问别人借的。他们精打细算,能省则省,房子面积买的最小平,家具陈设也都是最便宜的。

轻寒看着那本就不太明亮,如今更是昏暗的灯光生起气来。东西坏了也不知道找人修一修。诗琴工作忙,顾不上修也就罢了,张闯失业在家也不理会这件事。说起父母,轻寒突然觉得诗琴和张闯就像这灯一样。亮的那部分是诗琴,暗的那部分是张闯。虽是两个相反的极端,却不得不在一个灯罩内共存。而作为他们女儿的自己,哪怕再不喜欢那暗的部分,也要因为那亮的部分而将就和忍耐。正如他们不会将那坏掉的灯丢掉一样,轻寒也不能不管她的父母。灯无论再旧,只要没废就得用;父母无论多差,只要不死就得孝顺。她想得出神,连眼睛都不眨。片刻之后,轻寒觉得眼睛酸疼,于是便将眼睛闭上,没曾想竟流下两滴泪来。她揩去眼泪,准备回卧室写作业,关掉客厅灯的时候,她留意到张闯的鞋子放在鞋架上,原来他回家了呀。此后的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冷清得吓人,诗琴和张闯谁也不与谁说话,轻寒夹在中间也不敢多说,一举一动都谨小慎微。她感到无比压抑,想着哪怕寄人篱下也不会比这情况更糟糕了。

当轻寒发现自己在见到顾宇梵时心跳加快、面红耳热,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上顾宇梵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羞怯,也不是慌乱,而是疑惑。她和顾宇梵做同桌已经是去年的事情,自从二人的座位分开以后,便几乎断了来往,而张轻寒又是一个三分钟热度的人,怎么可能默默地喜欢他这么久?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是突然喜欢上了。可倘若是突然喜欢,那这个突然为什么不发生得早一点?一时间,轻寒也无法确定自己的心意。轻寒发现自己在见到班上的其他男生也会心跳加快、面红耳热是在两天以后,对此她感到匪夷所思。自己虽不专情,但也不至于同时喜欢二十多个人吧。事实证明,轻寒的猜测是对的。第三天的时候,她对女生也表现出同样的症状了。如此,她总不可能喜欢女的吧,一定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最终,她在网上找到了答案,原来她是神经衰弱了。与此同时,她所面临的压力也更大了。目前,张轻寒的排名已完全埋没于人群,老师因为她糟糕的成绩也对她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和张闯的关系更是剑拔弩张。同学、老师、家长这三方力量像大山一样压在张轻寒的肩上,眼看就要将她压垮。她真的快要窒息了,很快她又失眠了,并开始月经失调——血量少得可怜,使用卫生巾的数量由之前的十几片减少至两三片。此时,仅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张轻寒决定破釜沉舟、孤注一掷,集中所有精力在学习上,至于那些病,等到高考之后再治也不迟。多年以后,轻寒追忆起这段疯狂的岁月,由衷地感叹:我真是把半条命留在了高中。

临近高考,轻寒的病也更加严重,具体表现为心律失常、神经紧张、情绪敏感和失眠多梦。这是张轻寒人生中最脆弱的一段时光,脆弱到她感觉自己随时有猝死的可能;这也是人生中最病态的一段时光,病态到她以为自己像孤魂野鬼一般,害怕见人,害怕到人多的地方去,畏惧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尤其是听到同学们对答案和讲题的声音,她就头晕腿软。而听到他们嬉笑嗔骂,她则会怒火中烧。最疯狂的莫过于,轻寒希望先前的世界末日真的应验,去他妈的刷题,去他妈的高考,一起同归于尽吧!张轻寒在学校与同学置气,回到家又和张闯闹不愉快。张闯的所作所为到了叫人不能原谅的地步。他总是喜欢把电视剧的声音开得很大。轻寒每天回到家,都被那吵闹的声音所折磨。那种噪音对于一个神经衰弱的人来说,无异于是火上浇油。为了避免病情加重,轻寒只得每天提醒张闯调低音量。起初张闯的态度还不错,轻寒提出调低音量的要求后,他还马上照做。可时间一长,他便觉得轻寒矫情,不再愿意听她的了。每当这时,轻寒总要忍不住争辩:“你就不能为我想想?高考迫在眉睫,只有营造一个安静的环境,才能让我全身心地投入复习。”张闯却不以为然地反驳道:“你若是有那个头脑,别说是在看电视了,哪怕我是在放炮,也不会影响到你。反过来也是一样,你若是没有能力,即使这间房子只有你一个人,也学不出个什么名堂,不过是白白浪费时间罢了。”所幸在他说完以后,就会良心发现地把音量关小。但轻寒并没有领他的情,反而觉得他不可理喻。

在她看来,家里甚至要比学校更为煎熬,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如果说别人的家庭是温暖幸福的港湾,引人向往,那么轻寒的家就是暗无天日的牢笼,将她囚禁。甚至在睡梦中,她梦到的都是父亲对自己拳脚相向。她是从什么时候起讨厌张闯的,连她本人都不能准确地给出一个时间。可能是被张闯无数次恶语中伤后;可能是看透他自私任性贪婪风流且一成不变后;可能是他让自己感到压抑,明明住在自己家,却活出了寄人篱下的心酸。轻寒记忆中,最心安的声音,竟是张闯离家关防盗门的声音。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过往种种如洪流一般一齐涌入她的脑海。在午夜十二点那漫长且惊心的钟声里,她哭到崩溃。脑子里闪现的全都是恩师夏阳的音容笑貌。轻寒真的好想念她,也真的渴望自己成为夏阳的女儿。这样她就可以把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与苦难说给夏阳听,也就能得到一个充满爱意与温暖的家。哭过以后,她一遍遍地发誓:一定要争口气,一定要考出去。

终于,被张轻寒期盼的高考来临了。在考场上,她不慌不忙、气定神闲、从容应考,把自己所学到的知识都完整地展现在了卷面上。到了考完发下答案估分时,她仍觉得不留遗憾。接下来是二十几天焦灼地等待成绩的日子。出成绩的那天晚上,张轻寒彻夜未眠。等到第二天省内的分数线出来,她发现她超了一本分数线三十多分,可以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了。报考志愿的时候,她按照211优先的原则,选择了一所南方的211院校,并被顺利录取。对于这样的结果,她也知足了,毕竟最后那段时间她的精神状态是那样的差。她开始憧憬向往勾勒描绘自己全新而又美好的大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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