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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六年夏
进士登科
曲江关宴
花萼相辉楼建在曲江池中，白天镶嵌在水天一色不觉现眼，夜晚灯火辉煌，将整片曲江池照得亮如白昼。
舞乐百戏从早晚上，不曾停歇，参宴的举子进士与戏人唯一的区别是，一个是扮别人，一个是扮自己。
新科状元顾宴清一时风光无两，满长安的少女都来一睹状元郎的风采。
见了圣，封了官，正该是春风得意的状元郎却不见踪影，骑着大马游街的是榜眼章守节，和探花郎崔钰。
众人伸长脖子去寻状元郎，状元郎在哪儿呢。状元郎与一众新科进士聚在花萼里说嘴。
自然他们不觉得是在说嘴。
但听在高胜寒耳朵里实在是非常滑稽。
高胜寒是陪四位先生来的，她今日的任务保护四位先生的安全，与她一起还有定厄和五位师姐。
为了不让人起疑，她们皆是侍女打扮，穿着一样的鹅黄窄袖红菱抹胸裙，梳着交心髻，在宴会上以端茶倒水做掩护巡视。
以顾宴清为首的新进寒门进士提出的“文通律法，武知经义。祛空谈之弊，兴刑名之威。”
顾宴清将此二十二字掰开了，揉碎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引经据典，百般注解。他年仅二十，初入官场，一枪热血讲的慷慨激昂，完全不曾注意到有人引着他多说多错。
不知他的话说着说着是怎么拐到宁王家的狗。
他向众人打比方，便用了宁王家犬与商贩猎犬街边相斗，致人重伤一案为例。阐明狗主负均责，各大五十大板，无失偏颇。
这话一出楼上楼下皆是一片哗然。
一个头带珠钗，身穿白衣的妙龄女子，从人群中走出。高胜寒站在楼梯上，一眼便认出此女是裴丽婉，只见裴丽婉向顾宴清问道：“那有失偏颇该当如何？”
一时哄闹不止，有好事者起声笑道：“这还用问，自然是各打五十大板，但是商贩与猎犬各打五十，再赔偿伤者，给宁王家狗赔礼道歉呗。”
说的荒诞，可却是字字不错。顾宴清不敢敷衍，答的吞吐，道：“按照旧律，皇贵滋有特权，家里的......狗，自然也.......高一等。”
言罢整栋楼都乐了，纷纷道：“这新科状元真是可爱得要紧。”
顾宴清一时难言，却丝毫没有要闭嘴的意思，反倒提了口气，鼓足了又道：“正是因为旧律不公，才需摒弃，需要新政新法。”
他说话掷地有声，毫无拘谨，自有一股气度。众人稍稍静下，裴丽婉又问：“那若不是王爷家狗，只是两个寻常人家的，又该如何？”
顾宴清破笑往前又走了一步，整个人站人群最中间，高声道：“自然是谁生事谁负责，谁伤人谁承担。猎犬伤人，犬主亦有责。”
裴丽婉像是提前就知道顾宴清要说什么，她笑的比顾宴清还开怀，直言道：“照状元郎这么说，王爷家的狗死得可真冤枉呀！”
围观的本来就爱从中寻些低俗噱头，一听说到宁王家的狗顿时来了精神，纷纷玩笑起来。
有说：“狗是好狗，怪只怪它出门没看黄历。”
有说：“怕不是人家两个看对眼打情骂俏，这得多不懂事非要说是打架呀。”
有说：“宁王家还缺狗吗？汪汪，我保证出门不跟野狗打架，给王爷添堵！”
顾宴清一听越说越离谱，急的就要解释，身后陡然走出一人。
这人浓眉深目，贵气逼人，白衣玉带，行止潇洒。所谓人中龙凤，鹤上长空，过之不及。
向前一站，一片惊叹。
其声一起，犹如白浪淘沙，整条街都为此屏气凝神。
只听他道：“享富贵者多担，处优渥处当慎。上位者理当谦抑，此谓道义之公。”
众人肃然起敬，却是窃窃私语这人是谁，暗暗有人交互传来“刘子雍”三个字，更是惊得不敢言语。
坊间对于桃源四先生的大名已经流传颇久，说四先生刚直，金殿上常常忤逆皇帝，更有唐生为高胜寒争的一句“女子也可以身立命”的话更是家喻户晓。
原是成景要命高胜寒去青州，但不给她名头，要唐生万生做巡察使，高胜寒跟着。
唐生听罢便拒绝，他直言愿意为高胜寒做副手，巡察使一职需给高胜寒。
朝堂炸锅。
唐生道：“河图八千，连个女子的志向都容不下，天下人该耻笑什么？”
不过流传里还夹着一些其他话，说他与高胜寒关系非常，不清不白，并非是要为天下女人争一口气，而且为了私情。
众人今日亲见刘子雍，无人不叹服，皆佩服他竟是真敢将自己摘出来与天下人站在一起，和天上的王侯贵族对着干。
一时谁也不再惦记关于唐生与高胜寒的杜撰流言，纷纷哑口，往日最能胡搅蛮缠的官员也都雅雀无声。
“敢问富贵优渥是从天而降的吗？”
众人不想裴丽婉还敢开口，简直是不要命。但见她毫无惧色，似乎无知的要紧，还敢抬眼巴巴望着要答案。
刘子雍眼底似有刀光滑过，耳边利剑入鞘，瞥眼向旁一扫。高胜寒定厄等人已经严阵以待。
刘子雍笑道：“自然不能一语断之。有人蒙受裙带之功，有人勤勉自立，世间总总，却都没有从天而降之说。”
裴丽婉并不罢休，忽而冷笑一声，眼眉一拧，大声道：“既是如此，又何来公平？人人生而不公，天下本就不公，您又如何能以一尺量定所有人。可知‘祛空谈之弊’，您头一个便是在空谈！”
不止是围观的人被吓到，连躲一旁磕瓜子的唐生都明显愣了一愣，但听裴丽婉再说：“公与不公，难道不应先论对错。对错尚且不论，又何来通律法，知经义，祛空谈，兴刑名！”
裴丽婉说罢并不给刘子雍再辩的机会，白裙一摆，转身便离开，此一辨，裴丽婉出尽风头。
刘子雍忙唤人请其留步，奈何裴丽婉似一滴水归入大海，眼看着在人群不见，高胜寒奔出楼去追。
重生后高胜寒这是第一次见裴丽婉，她心里有太多话想说，此事却无非只有两个念头，一是想问裴丽婉有无人指使。
高胜寒再见她，仍然是佩服不已。裴丽婉依然是那个临危不惧，诡辩能言的相才。
她抓住顾宴清的错处不放，对其猛追不舍，倒比裴守节崔钰等人强十倍不止。
二是裴丽婉来跟顾宴清对着干，有破坏新政之嫌。
她虽不提旧法，可却引到上下失衡王侯将相宁有种的根源痛处，将新旧归于一类，全然推翻，对于成景来说，这是要谋反，此心可诛。
高胜寒倒不知裴丽婉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从前她是个做事滴水不漏，极其妥帖之人。
高胜寒拿捏不定，直到远离人群，来到曲池黯然一角，她追上裴丽婉。
她道：“你就不能走慢点，累死我算了。”
裴丽婉转头见珠钗交辉，笑道：“今日我若不来曲池宴，你是一点不打算找我是吧？”
裴丽婉的娇嗔太过熟悉，高胜寒闻言嘿笑道：“我哪怕还敢劳动你，只怕你想享点轻福，再让我给带累了。”
裴丽婉凤眼一抬，轻哼道：“分明是你疑心我和宁王串通，不想搭理我。这么久都不来找我，是存心要把我抛开，再去找好的。”
高胜寒怪道：“那你也没来找我呀，高家变故，我被流放的时候，你怎么也不来救我？”
裴丽婉白皙的面庞陡然一红，说不出话。
高胜寒得意一“哼”道：“我看你是觉我失势，再无东山再起之日，所以才弃我不顾。如今见我好些了，怕我他日青云再上，你无寸功，这会又来巴巴找我。”
裴丽婉气得咬牙，抬手就要锤高胜寒，被高胜寒一把捏住手腕。
裴丽婉恨道：“你知道个屁。我才从青州回来两天，气都没喘匀，真是没良心！”
高胜寒摇了摇头，有些不可置信，又难掩欣喜：“你竟然说脏话。裴大小姐，你竟然骂人了！”
高胜寒笑得乐不可支，裴丽婉气得不想搭理。
半晌裴丽婉道：“说你没良心，真是一点不错。你就不问问我去青州做什么？”
高胜寒将人胳膊拉了拉，亲亲热热一抱，贴在裴丽婉肩头长出来一口气：“我听说红姑在青州占了定南城，倒不知原来你也有参与。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裴丽婉嗤笑道：“那你说为何如此忤逆犯上之事朝廷为何不管？”
高胜寒抬起下巴，从裴丽婉耳侧认真看着她波光粼粼的双眸。
她一字一句咬牙道：“因为青州尸横遍野，千里饿殍，连个鸟也飞不过去。”
高胜寒没想到这么严重，她忽想起定善和妙清，忙问道：“那我师叔和师妹她们呢？她们该不会都饿死了吧？”
裴丽婉转头道：“你是说定善姑姑吗？她很好，在定南城，还带红姑去抢了官仓。”
高胜寒将人松开，疑道：“那我师妹妙清呢？”
裴丽婉有些莫名其妙：“我没有见过妙清，妙清也去了吗？她什么时候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