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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天气暖和了,谢晦如也乐意配合治疗,喝药比谁都积极,先前几次李元暕还担心他偷偷倒掉,总是要盯着他喝完,后来发现就是再苦的,他都一脸英勇就义的气概,咕噜噜往嘴里灌,也不担心了。
东宫和乾明殿隔得不远,但是来回跑也麻烦,他索性就在谢晦如这里留了一套书,也间或教他认几个字,想到什么都记在心里,一一比较过后再去问陆几卿——虽然皇帝说了可以问他,但这件事本身就是他对李元暕的考校,如果真的一点鸡皮蒜毛都跑过去,那把皇帝当什么了,又把他自己当什么了?
谢晦如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活,谢家把他生辰那天受到的礼和礼单送了过来,连带着宫里给的赏赐造册都要整合到一起,算是他的小金库。始安在云山,礼物都是托若音给的,但是她却说动了太皇太后也赏赐了一点东西下来,只是大约是临时起意,以至于到谢晦如手里的时候端午已经过完了。
谢晦如看着礼单琢磨,他不能去找始安,始安也不能来找他,但是他们可以写信啊。
但是他现在是不会写字的,何况他也握不住笔,于是只好请李元暕代为捉刀。
始安的回信没有他那么频繁,谢晦如写两三封她才回一封,但是很长,李元暕帮谢晦如念了一封就不再揽这个活计了,因为始安太啰嗦了,从她每天吃了什么斋饭念了什么经到看了什么花和什么人说了话,应有竟有,因为山上气温低,春天还没有完全离开,所以信里通常还夹着几朵已经颓靡的花,有时还会有她自己画在笺子上的画,大多是草木,偶尔是走兽。
于是念信的重任就交给了二十一。
谢晦如从前开蒙的时候就读过《孝经》,但是现在看李元暕读,又是不一样的心境。
于是他今天要李元暕写信的时候,忽然要李元暕帮他问一句,需不需要他帮始安去看霍长真讲的什么。
李元暕“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要问那肯定是不愿意的,要么我偷偷带你去,然后你到时候再写信告诉她?”
谢晦如点头:“好。”
六月里正是昭都一年最热的时候,蝉鸣声格外吵闹,钦天监卜的好天气,万里无云,于是从虞仲祠前的石板路一直到昭明台,都缀满了叫卖的小贩,谢晦如跟着皇帝坐在文选楼上朝下看,青白朱紫混杂一片。
他一眼就瞧见了裴象玄,因为台上只有她一个女郎戴着幂篱。
据说当初王鹄想让她来楼上辩,却被她一句“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万事万类一源。心有异同则人有异同,心无异同则人无异同。”憋了回去。
据说她当初还当着诸位宾客的面说了一句十分有杀伤力的俏皮话:“何况诸位大人听西曲的时候,男女杂坐的还少吗?”
这也是若音和谢不疑这些未出嫁的女眷也能来楼上听这出好戏的原因。
谢晦如捡了一块点心往嘴里塞饶有兴致的听着。
李元昭讲《孝经》的水平大约和上辈子给他开蒙的刘颂伯仲之间,四平八稳的,比不过在东宫听陆几卿讲的,不过重要的是给这场盛会定政治基调,顺便宣扬王化。
台上诸生也十分捧场,并没有提过于刁钻的问题,最多就算把几家注释相异的地方拿出来问了。
谢晦如不免有些遗憾,不过再怎么说李元昭也是他未来姐夫,他也犯不着刁难他,直到一轮不痛不痒的寒暄过后,王鹄站起来要上前讲《丧服礼》,他才坐直了身子。
果不其然,王鹄讲完李元暕就拱手问难:“《丧服》礼四:曰亲亲,曰尊尊,曰长长,曰男女有别。亲亲在尊尊前,又云:‘大夫为其父母、兄弟之未为大夫者之丧,服如士服。士为其父、母兄弟之为大夫者之丧,服如士服。大夫之適子,服大夫之服。大夫之庶子为大夫,则为其父母服大夫服;其位,与未为大夫者齿。士之子为大夫,则其父母弗能主也,使其子主之;无子,则为之置后’,何也?”
谢晦如有点想笑,这算什么,用降服之例来强调以尊尊统亲亲,拿了对方论点然后逼迫对方拿自己的论点。
在楼上他看不起王鹄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浑厚的声音,听见两个人从《礼记》扯到《春秋》,最后王鹄抬出了心丧来发表从心之论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笑了。
礼不从天降,不从地出,乃人心而已者,古人制服之意,未有不本于情也。情由中出,礼自外至,所以亲亲先于尊尊。
而《礼记》有云;“自仁率亲,等而上之,至于祖;自义率祖,顺而下之,至于祢。是故,人道亲亲也。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庙严,宗庙严故重社稷,重社稷故爱百姓,爱百姓故刑罚中,刑罚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财用足,财用足故百志成,百志成故礼俗刑,礼俗刑然后乐。诗云:“不显不承,无斁于人斯。”此之谓也。”
尊尊由亲亲衍生而来,长长由尊尊递推所得,而正是因为尊亲长幼不同,所以服丧的规格又男女有别。
血缘亲情伦理虽然是天所赋予,天命不可违逆;但是爵位来自君的任命,是人群世俗,如果尊卑不分将会造成名分上的混乱,所以因礼杀情,虽然心中悲伤,但是丧服却不能超越规格。
“岂有周公制礼,不务亲亲,而耑主贵贵之理?以体至公者,悬爵赏于无私,奉天统者,每屈情以申制,非其本意。”
“子路有姊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孔子曰:“何弗除也?”子路曰:“吾寡兄弟而弗忍也。”孔子曰:“先王制礼,行道之人,皆弗忍也。”子路闻之,遂除之。”(*)
但是卸下了丧服并不影响在心中哀悼,父母不能为早夭的孩子服丧,却可以为他哭泣,即使“大夫以尊降、大夫之子以厌降、公之昆弟以旁尊降”,也应当服心丧,“凡屈不得服者,皆有心丧之礼”,服可以例除,情不可以例改。
总结:亲亲大于尊尊,义也,尊尊大于亲亲,权也。
如果不是因为这番言论政治站位不正确,谢晦如几乎要拍掌叫好了。
搞经学的就是心脏。
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手上的点心渣,看向升明帝:“我好像没太听懂,也可以问问题吗?”
升明帝现在有点心烦,他要假装一碗水端平,不能亲自持经问难,所以把李元暕推出去面对那只老狐狸,可惜老狐狸还是老狐狸,听见李元暕的反应他就觉得事情要糟,按照那孩子纠结的性子,大概会觉得他把事情办砸了,辜负了父皇的信赖。
但文惠太子那个时候多大,李元暕现在多大,让他去问不过是叫太子在大家面前露个脸刷名声罢了,台下还有个谢明台坐着呢。
他心烦意乱的就没听清谢晦如的话,直到谢晦如又问了一遍才哑然失笑:“你能听懂吗?别闹,你的问题还犯不着惊动王凤阁,直接问朕就行。”
谢晦如:“亲亲先于尊尊还是能听懂的。”
果不其然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
谢晦如不为所动,继续说:“既然亲亲大于尊尊,为什么外祖父母或舅父是世家大族。外孙或外甥就要服丧五个月的大功,外祖父母或舅父是寒门庶族,就不需戴孝?”
“难道寒门和世家也属于君命吗?还是说亲情之间也有分别?”
坐在皇帝身边的谢皇后忽然把脸转过来,吓了谢晦如一跳。
升明帝沉默了一小会,瞧见陆几卿和谢明台正要开口,点了点头:“你问吧。”
于是谢晦如大声的重复了一下问题,虽然他再大声也不怎么大声,但是他站得高,声音传到台下,大家都一脸震惊。
这种事情是可以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吗?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楼上传来的声音中气不足的样子像是谁家女眷,那么请问是谁家女眷呢?
只有谢安世和李元暕对视一眼,怎么听着好像有点像谢晦如?
王鹄听见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旋即开口:“《檀弓》曰:‘姑姊妹之薄也,盖有受我而厚之者’,意思是因为女子出嫁之后和丈夫的关系比侄子和兄弟要厚,所以服丧要降等。同样,为侄子服丧和为自己儿子服丧相同,是出于重视亲情拉近兄弟关系的需要。世家之间互为婚姻,舅舅和外祖父母同外甥或外孙常常往来,很亲近,所以必须为了他们服丧。而如果母亲出生寒门,舅家和外祖父母并不时常见面,也就相互疏远了,所以不需要服丧。虽然名称是一样的,但是其中的亲情分量不同,所以服丧的规格也不同,并非是因为尊卑的原因。”
“外甥给姨母服小功五月,而舅舅只有緦麻三月,也是这个原因。”
台上的世家大族脸上都露出得意的神色。
嗯,不是因为士庶之别,而是因为亲疏远近,王季方真妙人也。
谢明台懒懒地抬起眼睛,开口道:““母子至亲无绝道。二姓好合,义有时绝;三年生育,恩不可遗。母亲是孩子的至亲,外祖父母难道就不是母亲的至亲吗?姑与父异德异名,叔父与父同德同名,而无轻重之降,斯王父爱之所同也。父之所不降,子亦不敢降,此叔父与姑所以服同而无降也。既然姑姑和舅舅之间因为都是父亲所亲爱的人所以在子代之间的服丧没有区别,为什么生母要为出生寒门的外祖父母服丧的时候,孩子却可以降等不服丧吗?”
谢晦如抛了个头,发现台上已经自己吵起来了。
挺好。
你说亲亲大于尊尊,要用孝悌来对抗君臣之别,那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拿你举的大旗先把士庶之别砸了。
回应谢明台的居然是为熟人,就是谢晦如上辈子的启蒙老师刘颂:“卑者有避尊之义,天子降周,为外祖母无服。前制,皇族、师傅、王公侯伯及士民之家,不得与百工、伎巧、卑姓为婚,犯者加罪。士庶之别,自古有之。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外甥虽为晚辈,但是出生世家,比出生寒门的舅舅地位高贵,所以不用服丧,母亲虽然嫁了进来,但是依旧是外亲,不属于此家,所以要继续服丧。如果出生世家的外甥为出生寒门的外祖父母和舅舅服丧,那才是包藏祸心,罔顾人伦,玷辱流辈。”
李元暕打断他:“亲疏失伦,轻重颠倒,不顺人情,岂圣人之意?”
刘颂振声:“昔文姜与弑鲁桓,《春秋》去其姜氏,《传》曰:‘不称姜氏,绝不为亲,礼也。母乃私尊,本卑于父,如果为了私亲而不顾礼法,则可谓禽兽也。”
李元暕忽然笑了,虽然台上诸位都知道他在说的是《丧服礼》里那句“禽兽知母而不知父”,可是天下哪有那么多读书人。
想到柳将军在豫州的雷厉风行,他默默给刘颂点蜡。
只是还未等到他开口,就听见裴象玄冷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我劳悴,续莫大焉。子于父母,同气异息,终天靡报,在情一也。今忽欲论其尊卑,辨其优劣,推心未忍,访古无据。天下未有无母之国,不知刘抚军从何而来,将欲何往?”
谢晦如看向皇帝,李偃鼓励的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就说。”
谢晦如点头:“我在宫里的时候时常见到陛下主持祭祀回来,穿的衣服不尽相同,有时候居然比臣子的等级低,可见天子的规制和其他人不一样,天子不为外祖父母服丧,并不代表其他人不能为外祖父母服丧。何况亲情之间的分别并非因为不想,而是不能。”
这时候大家也反应过来了,不是谁家女郎,而是和政郡主的弱孤。
所以他们在为了一个快一岁半的小孩子说的话吵架,而且还要继续吵下去?
但您也没有寒门出生的舅舅啊?
王鹄看了谢明台几眼,脸更黑了。
谢晦如不管他们在讲什么:“外祖父母出生寒门,虽然由于身份不能和外孙时常相见,但是他们心里的情感却并不会改变,即使外孙和他们不亲密,为了回报尊长的爱意也应当服丧。”
“礼仪可以因为尊卑改变,但是并不是以尊卑为先,而且名义之间也有分别,天地养育万物,所以皇帝的服制要根据祭祀对象改变,而君臣之义可以之后考虑,母亲养育孩子,德如天地,为什么不能被首先考虑呢?”
“礼由情生,礼不可废,情则如水,可以疏,不可止。”
他顺带着把退路堵死:“虽然可以在心里服丧,但名实之间,终究有别。”
“实不因名改,却由名证。”他话音卜一落地,裴象玄就接口道。
大家不约而同的选择性略过了谢晦如提到的服制问题,继续吵成一片,十分热闹。
“嫡子为妻之父母服,则天子、诸侯亦服妻之父母可知也。妻之父母犹服,况母之父母乎!天子为外祖父母无服,不过是因为天子绝期,不服一年之丧,”李元暕继续开口,“后汉邓太后母新野君薨时,安帝服緦,百官素服,并非没有前例。”
裴象玄则更加直接:“《六德》云:为父绝君,不为君绝父。”
“情固宜从厚,而礼又贵乎得中。”
她的声音缓缓的:“难道士庶之别,比君臣之义,父母之爱更高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谢晦如在心里叫好,他要装小孩子,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如今叫人说出来心里话,那是十分高兴,只是他觉得父母之爱,应当还在君臣之义前面。
王鹄仔细回忆了一下裴家的谱系,是正宗的东海裴氏没错啊,西晋司马越裴妃那一脉的,祖母还是前朝南平的公主。
乘着众人震惊的功夫,裴象玄继续输出:“先前太子殿下同王中书说到降服,可是君命之爵无常,若大夫可降服,则有人今日或得爵为大夫当降服,明日失爵则当正服,后日又得爵则又当改回降服,如此一来岂不是礼制杂乱了?”
她的视线穿透幂篱,看向升明帝的方向:“郑王之争,名实之辩,有无之论,自魏晋以来未尝止。”
“本朝礼司多无定制,遇事临时议定礼仪,然诸家之说,时有相异。《礼记》既先贤经义,汉代旧文,不可更。请修晋宋齐魏及前朝五朝为《升明礼》,昭明义礼。”
台上众人在风中凌乱,裴象玄却泰然自若,她不站在皇帝那边,也不站在世家那边,昭都很大,天下也很大,可是却又小的没有一个女子容身之地。
父亲的遗稿整理完的时候,她十三,知易十岁,说是他们两个赓续的,其实大部分时候落笔之前都要问过母亲,可是最终成了她和知易的功劳,甚至现在有变成知易一个人的功劳的意思。
他们还愿意顺带提她的名字,不过是因为她姓裴。
弘治年间朝,高宗曾经敕令她父亲和国子祭酒协助齐王还有顾庶人撰治礼制,可惜最终只粗略制定了朝会祭祀相关的礼仪。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能当个女博士,替他完成这项工作。
谢晦如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隔着楼台他都能听见话里跃跃欲试的野心,就好像冬天里燃烧的篝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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