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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院子里，风炉里的水咕噜噜冒着泡，透亮色的汤水翻滚，里面却并非茶叶而是一把像枯草梗一样的叶子。
李元昭熟练地接替了谢长度的活替若音打下手，若音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这东西是长寿藤的叶子，又叫莓茶，不疑拿来送我的。”
李元暕笑着饮了一口：“不错，比宫里的茶还多了几分清气。”
一旁的谢长度笑起来：“殿下编不出来可以不用硬夸的，姐姐煮着玩的。”
李元暕也来调侃他们两个：“比宫里好的哪里是茶，分明是茶里的心意，你看长留这个寿星在这里都讨不到美人亲自奉茶，就知道你姐夫在你姐姐眼里多重要了。”
谢若音嗔怪地看了李元昭一眼，笑骂道：“贫嘴。”
她侧过身去取一旁的匣子，同谢晦如絮叨：“始安一早就给你准备好了礼物，如今她人在云山清修，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只能托我给你赔个不是。”
“她说那句话也不是有意，就是病急乱投医，你……”
她的眉眼间含着几分忧虑：“倘若在外头听见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
谢晦如在心底对这位长姐说了一句抱歉，好在那一出戏没有白费：“嗯，我知道的，不管外面怎么说，家里人向着我就好了。”
谢长度连着“呸”了几声：“你这说的什么话，前秦王镇恶也是五月五日生，家里人因为忌讳想要他出继。他的祖父见到他却说：‘此非常儿，昔孟尝君恶月生而相齐，是儿亦将兴吾门矣。’，最终辅助刘裕攻破长安。若是人的命数靠着一个生辰就能定下来，那大家读书做什么，直接全去求神拜佛好了。”
他鼓着腮帮子生气：“再说了，前汉时女子嫁娶未过门夫君不幸病逝都以为是命贵，对方承受不住，以后遇见嚼舌根的，直接说是他福薄受。”
他从盘子里拿了一颗樱桃蛮横的塞进谢晦如嘴里：“阳气省一点怎么了，火为威德，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将来正好执礼昭训，持衡受则，到时候当个都官尚书或者御史中丞，全昭都都要小心你。”
谢晦如慢条斯理的吃完，把核吐在手心：“二哥怎么不许我一个太尉当？司马法也是法。”
谢长度笑起来：“这我可许不了，你得回乾明殿问你舅舅，和你身边那位。”
他看着两个人至今没有松开的手，揶揄道：“依我看，你将来就是要总录尚书事，他都舍得给。”
李元昭轻咳了一声。
谢若音抬眸一笑：“今日在这里的只有我们五人，若是漏到了别人耳朵里，我第一个追究殿下的过错。”
谢长度意识到自己失言，但有姐姐撑腰，他也不怕，大大方方的：“倒是侯殿下娶亲的时候，我这个拦门的小舅子可要多讨些口彩。”
李元昭失笑：“难道我不说你就肯放过我吗？”
谢长度勾起唇角：“你想什么呢，我可就这么一个姐姐。”
在一旁看着的李元暕也被他们之间欢快的氛围感染，露出一个笑来，看向谢晦如手里的铜鼓，流露出赞赏：“难怪她说起霍长真那样熟稔。”
谢晦如心神微动，他对始安上辈子抓周宴送了什么没有印象，但若是这面铜鼓，绝不会平淡到没有一丝痕迹。
也许在他没有注意到的角落，有很多事情已经悄然改变了。
他把匣子盖好：“阿姐她有心了。”
“我很喜欢。”他郑重地说。
若音笑着戳了一下他眉心：“早知道我应该先把我准备的给你的，如今珠玉在前，只怕我们的都逊色了。”
“阿姊说的哪里话，”谢晦如端坐着，“只要是你们送的，我都喜欢。”
“那可就说好了，一会不许嫌弃。”若音笑着把家人放在这里的礼物展示给谢晦如看。
她自己准备的是，她自己的是一块玛瑙雕成的石榴，除了寓意好之外，就连石榴籽都惟妙惟肖，长度是一只犀角打磨出的杯子，长杨还小，送的是一群陶泥捏成的小人。
谢若音笑着指给他看：“这是祖父，这是父亲，这是我，这是你二哥，这是不疑，这是他，这个，最小的，就是你啦。”
其实本来还有一只的，捏的是他生母相氏的样子，却被谢不疑扣下了。
她当时只觉得这个三妹妹一个人心眼比全家加起来都多：“你跟阿姊说实话，到底是你娘喜欢还是你觉得不合适。”
谢不疑也大大方方的，谢安世又不是没有娶过妻，相氏一个人站在那里多不妥啊，长度又没见过沈夫人，同和政郡主也不熟，捏不出来她们的样子，不如干脆把那只给相氏留着，就当是孝心了。
谢若音很想指着她鼻子骂上一两句，到底还是没有，只是摆弄着相氏给谢晦如做的那只很瓷实的蜡染的小羊。
“她不好当着大家的面给你，于是托了我转交。”若音有些遗憾，其实她倒是觉得相氏甚至可以包圆了谢晦如要试的那双虎头鞋，可惜她那个三妹妹总是在最不该讲礼法的时候讲礼法。
说起不疑，她就有些气恼：“那丫头说是给你准备了大礼，要宴上才给你，可是长杨那些同窗来了，她不放心，一定要跟过去，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礼，叫她这样有信心，现在连你这个寿星都不见，说是怕见了你忍不住显摆。”
谢晦如点头：“三姐姐兰心蕙质，大概真的是别人想不到的新奇玩意。”
李元昭作势苦笑：“那只怕大家的注意全被她引去了，亏我还挑了那么久礼物。”
“抓周”的用品，不仅主家准备，宾客们也可以把主家没准备的礼品投入，若这种礼品被小主人抓去后，就表示这个客人或者客人家的孩子和小主人结下缘分，是小主人的知己。据说当初梁武帝抓周的时候抓的是比他大11岁的陶弘景送去的佛珠，后来不仅一生信佛，还和陶弘景结下了终生的友谊。
所以自然不能提前透露自己准备了什么。
“不过你应该也抓不到我的，”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李元暕，“我总觉得你能一眼认出来小四放的东西。”
李元暕怂了怂肩膀：“所以我没有放，让你们公平竞争。”
他冲谢晦如笑了笑：“回宫再给你。”
五个人里两个总角之交，一双青梅竹马，只有谢长度落单，顿时觉得他说话无比讨打，冲着李元暕亮出了他的虎牙。
李元暕十分灵活的往谢晦如那边凑了几分：“长留，怎么办，你哥瞪我。”
谢晦如奶声奶气：“二哥，你不许欺负四哥哥。”
谢长度还不知道那只八哥引出的公案，听见他一句黏糊糊的四哥哥，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看向奸计得逞的李元暕，义愤填膺：“为什么他是四哥哥我是二哥，不公平。”
李元暕一脸坦荡：“他叫我四哥，那叫谢长杨什么？”
谢长度一时语塞，他姐姐若音笑着叹了一口气：“只能怪生你的时候父亲在外地就职，既没有给你准备青梅，也没有给你准备竹马了。”
李元昭笑着补刀：“不过我觉得自由恋爱挺好的，万一不像我和若音一样感情深，遇见了喜欢的人还要束手束脚。”
谢长度哀嚎，姐姐你还没嫁过去就胳膊肘往外拐，我不是你最亲的弟弟了吗？
若音摇头，揉了揉谢晦如的脸：“现在这才是我最亲爱的弟弟。”
五个人又闹了一会，就到了开宴的时间，谢安世笑着念了一段祝酒词，表达了对谢晦如的祝福并感谢了在场的宾客，谢晦如就由人抱着上了桌面。
虽然他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但是试鞋和抓周都要的是仪式。
所谓试鞋，是指原本周岁之前由人抱着的小孩要在周岁试穿用黄布制作，并以彩色布剪贴缝制成粗眉、大眼、短鼻、大口、双耳斜竖的虎头样的虎头鞋，开始蹒跚学步。
因为虎为百兽之王，所以穿虎头鞋不仅可以为小孩子壮胆、避邪，还有祝愿孩子长命百岁的意思。
一般虎头鞋都由孩子的母亲亲手制作，谢晦如的母亲早逝，谢不疑因为身份替相氏推拒了，这件事就落在了谢皇后身上，所以鞋子也格外华丽一些。
这一步倒是没有什么意外，之后就是大家都期待的重头戏抓周了。
能在端午这一天推掉其他宴会来谢家的基本都同谢家关系不错，如今见着了闹得外面风风雨雨的主角，也好奇他到底会抓什么，当然还有对四月十八那天的事情感兴趣但是碍于皇帝威严不敢打听的，注意力全在谢晦如，试图从他身上瞧出些什么，好丰富一下那份已经打好的回去分享八卦的腹稿。
谢晦如坐在桌子上，扫视了一遍周围的物品，基本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送的。
他当初在乾明殿里抓了一枚印章，闹出来好大一场风波，若不是他机灵，只怕青轴早就被降罪了。如今虽然皇帝不在，但是也犯不着再横生枝节，毕竟就算他想要权力，抓周上的印章不过是哄小孩子玩的玩意，抓住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用目光挑挑拣拣，一旁的宾客本来不急的，也因为他的淡定生出几分在意来。
谢晦如观察了片刻，最后选了一枚纯黑色的扳指，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握在手里就传来阵阵清凉，让他那颗本来因为天气燥热的心都平静下来。
他本来还看上了一把金刀，想了想又觉得杀伐气太重，伸出手的一拐弯，握住了旁边最近的物件，等到手了才发现不对劲，原来是一支花树金步摇。
怎么会有人在刀旁边放步摇啊，还好他没握住尖的那头。
兰陵长公主也愣住了，那步摇是她放上去的，她来赴宴按理是要添礼物的，因为不想叫谢晦如抓到她带的东西，特意选了步摇，谢家的管家还跟她确认了好几遍。
围观的宾客也被谢晦如的不按套路出牌定住了一瞬，一般小孩另一只手应该抓书才对，他们也好夸文武双全，现在抓了一支步摇，得临场想词。
好在不是胭脂，还是能夸出来一两句的。
最先出声的是寿阳公主：“步摇步摇，慕容也。指不定将来就是这个孩子破了邺城。”
谢晦如听着一迭声的夸赞，逐渐迷茫。
谢安世这厢已经叫小厮取了礼单来，要公布谢晦如抓的是谁家的东西，拿到单子之后略微皱了一下眉，避重就轻：“说来也是缘分，殿下怕不是已经认出来了他抓的是殿下带来的那枚扳指。”
寿阳长公主拢了拢鬓边的白发，笑着同他们说起扳指的来历：“他倒是会选，那枚扳指可是当初高祖皇帝赐给柳将军的。”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都恭维柳晟的武功来，寿阳公主一面笑着说过誉一面夸赞起谢晦如来：“那步摇也是有来历的，我要是没记错是当年征伐旧燕的时候从洛阳宫城里得来的，据说是慕容家那位昭惠皇后的旧物。”
“难怪老祖宗那样说，原来是有这样一段渊源，”李元昭笑着，“我若是没记错当年攻破燕国旧都的就是和政郡主的祖父。”
大家面面相觑，殿下你这话叫大家怎么接，韦家可是族诛的，你们姓李的说得，我们可说不得。
还是不疑笑着打了圆场，说是该轮到她展示她准备的礼物了。
大家的目光都转过来，谢不疑的手心里浮现出了薄薄的汗，谢安世倒是不甚在意，从谢不疑找他要人抓萤火虫和蝴蝶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其实算不上稀奇，但是她想出这个风头，就让她吧。
然而当五色的烟火飘起来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整个庭院地面上漂浮着五色的云气，虽然在燃烧，却没有爆竹的响声，也没有硝石的刺鼻火药味，流萤从拘束它的瓶子里冲出来，漫天星光，树上也亮起来星星点点的光，看起来像是把萤火挂了上去，却比那些微弱的光点更加明亮，像是橙红色的火星，谢不疑不知道从哪里提出来一盏灯笼，就和南海进贡的那些难以养活的在夜里发出淡蓝色荧光的水母一样，唯一的区别是隔着烟雾只能看见白色的轮廓，当它把中间的烛火点亮的时候，谢安世才发现吗原来灯笼里面还有一层，中间放置烛芯的地方是镂空的，光线透过它在地面上投下一只朱雀的影子。
她站在满天星火里，提着那盏水母灯笼走上来：“给你。”
谢晦如看着灯笼里的烛火逐渐熄灭，水母头部中心那朵绽放的莲花又突然缩了回去，闭合成花苞，大为震撼。
不疑笑着解释：“骨架是由羊和兔子的尾椎骨做的，可能有点可怕，但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材料了，底座是西市那边铁匠铺子一直发愁的一块材料做的，不管锻造成什么形状，冷水一过又会回去，我觉得可以用来做点小玩意，就买了下来，可惜只有这一块，据说是在铜山那块捡到的。”
她笑着同诸位客人赔罪：“为了我的灯笼叫大家被烟熏火燎的，怪不好意思的。主要是这盏灯笼实在漂亮，我不朝着大家炫耀一下，马上就不归我了。”
诸位客人总不能真的落了主家面子，都说没有烟味都和雾气一样，不碍事，因为没见着始安一直郁郁寡欢的柳宝明却起了兴致，问她：“这烟是怎么做出来的，能传多远？”
不疑摇头：“都是山里寨子传信法子，湘州那边山多树也多，主要是升的高一些，至于能传多远，我还真没注意。”
在场的武将家眷和谢安世对了个眼神，皇帝要置西江都护整顿南蛮之地，除了瘴气最麻烦的就是那群獠人一挨揍就跑进山里，官军对地形不熟悉，分头去找找到了又支援不过来倒叫他们引了援兵杀了，不去搜过一段时间官军撤了他们又继续劫掠百姓。
是个好东西。
谢不疑这个时候已经大大的疑惑，为什么她做的灯笼这样精巧，特意抓了萤火虫还不够，又点了艾蒿当天星来陪衬，这群人的重点却全在那些用湿土闷出来的烟上，抓着她问来问去。
她只知道怎么给烟染色，你问她为什么能烧那么高，她也不懂啊。
谢安世看着她懵懂的样子，心想，傻人有傻福，可惜这个女儿，聪明的太过以至于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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