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世离开乾明殿正殿的时候,疲惫的像一片接受了过多的阳光的叶子。
他当然明白皇帝在暗示什么,可是奇怪的是他居然还有一丝高兴,皇帝把所有人都屏退了,只单独同他说这些,说明他在提防谢家的时候还把他当做当初那个一同射覆投壶,踏青访友的好友。
也许他应该责备安宗,但是他的妹妹一生也难得任性一次,她的所有骄傲在她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就被太阳烧干,连带着所有感情都像倾倒的墨,无可辨识,只剩下最浓烈的色彩。
他想起曾经听裴靖川说过的北方,有时在寒锋过境,来不及腐烂的果实会迅速结上一层冰封的壳,随着天气回暖,风一吹,冰壳里的果实就变成糊状从底部掉落,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冰壳挂在树上。
难道连她恨的权力都要剥夺吗,那样她还剩下什么呢?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看向已经等候多时的小黄门,问:“殿下还在侧殿吗?”
小黄门恭谨地低头:“殿下还在那边等着领军,说是想带着小谢公子出去走走,但是他抱不动。”
谢安世点了点头。
他同李元暕走在无人的宫道上,阳光从树梢的影子里照下来打在他的脸上,谢晦如被他抱在手里,高兴地对着李元暕笑了起来:“我比你高了。”
谢安世笑着又把他抱高了一点,问他要不要骑大马,然后把他架在了自己肩头。
李元暕突然觉得很寂寞:“舅舅知道了?”
他的脸色苍白而疲惫,像是离开甲胄支撑之后摇摇欲坠的伤患:“我不知道,没有人做错了什么,除了母亲,可能母亲也没有做错什么。”
他顿了顿:“也可能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他想,真的不公平,不爱当然不算一种错,他不能强行要求谢皇后爱他,这种东西也不可能强求得来,可是她本来该爱他的。
当然现在他知道了,她也不爱谢晦如,但是这也并不能使他感到高兴,尤其是谢晦如那样安慰他。
他和谢晦如一共见了不超过五面,甚至他还欺负过他,可是他都可以对他那样好,为什么他的母亲不可以?
人们都说天家父子情薄,可是他的父亲还在尽心为他安排佐掾,他的母亲却告诉他如果不是他是她唯一的孩子,那么她真的会同他争夺权力。
他在旁人面前需要掩饰自己的情绪,可是见了谢安世,就好像一只终于归巢的倦鸟,一天的委屈都倾泻而出。
谢安世揉了揉他的脑袋,叹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说:“不,你没有错,你的母亲也没有错,她只是恨她自己,所以也恨所有人。”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春天的柳絮,温和的落在李元暕心上:“本来不该告诉你这些事情的,大人们之间的事情,何必牵连到孩子,可是我觉得,你如果知道了,会好受一点。”
“你应该知道弘治十七年发生了什么,”谢安世抬头看向天上变化的云彩,“这些事情应该是不能讲给晦如听的,可是我想讲给他听,所以只有乘着他不懂我在说什么的时候说出来。”
李元暕努力回忆了一下他所听到的历史:“弘治十五年,有人向祖父告发先太子和临川公主还有公主驸马行巫蛊事,从驸马妾室那里搜出来数百封往来信件,所涉及的内容全都是诅咒、巫蛊之事,还在昭仁殿前发现了按照他模样雕刻的玉像。先太子惊惧请罪,不久之后病倒,所以祖父并未深究,只是杀死了临川公主驸马,暂时将临川公主软禁,并没有深究先太子的责任。
“两年之后,祖父前往江陵大阅水师,预备伐取益州,先太子监国,这时有人禀告说探查到了当初扮成驸马妾室婢女的那位巫女的消息,祖父命人探查,才发现先太子和公主还和她有往来,毫无悔改之意,于是下定决心废黜太子
“当初祖父登基之后明元皇后就去世了,所以对于先太子的请求没有不听从的,甚至因为天有异象增加东宫兵众,使东宫置兵与羽林等同。先太子得知了消息,为求自保,决定抢先一步发动政变,于是以东宫甲兵胁迫朝臣,凡是留在昭都不愿意向他效忠的朝臣几乎都被杀死,而跟伴驾的家眷则被软禁在侍中下省、太仓空屋,充作人质,占据昭都作乱,兵败之后试图向南阳撤退,但是没能成功,于是自尽。”
谢安世一直忙着安抚第一次出来玩有些闹腾的谢晦如,听他说完,只是问:“高宗皇帝远在江陵,如果是为了自保,为什么不出兵沿着平江南下攻打武昌。做出了篡逆的行动,却没有杀死君父,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
李元暕想了想,见谢安世没有想开口的意思,踌躇了片刻:“他不是想篡位,他只是不想活?”
谢安世苦笑,他不明白为什么过去了这么些年,那些回忆还是这样清晰:“废太子在昭都作乱的时候,唯二亲自抄检的府邸,就是裴靖川家里还有谢府。当时你祖父在江陵,只有你母亲和你小舅舅留在府上。裴靖川是这场政变里唯一一个被废太子亲手杀死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姐姐兰陵公主呵斥,恐怕裴靖川还留在昭都的一双儿女也无法得到保全。
“当时他来谢府的时候,你小舅舅把你母亲藏在没有水的井里,骗她说会和她一起躲起来,但是自己却没有下去,谎称你母亲出城玩了,自己跟着乱军走了。”
谢安世深吸一口气:“总之,发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最后他兵败的时候,你小舅舅劝他投降,说高宗皇帝不会杀他的吗,他说:‘我终不能为东海恭王’。”
东海恭王刘彊,是光武帝刘秀长子,当初他的母亲郭圣通被废,他主动辞让太子之位,降封东海王,因为废不以过,曾经被特许一人获封两国,合二十九县,在他的弟弟,阴皇后所生的汉明帝刘庄即位当年病死,尽管那一年他刚刚收到别人冒充大鸿胪郭况劝其举兵以取天下的信件就立即将送信人押送到京师,交给明帝查办。
李元暕沉默了,他倒是能理解废太子不愿意就那样被废,想死的轰轰烈烈,让天下、让祖父永远记住他这个储君、这个逆子的心里,可是所谓的“很不好的事情”究竟是指什么,从废太子兵败的时候他小舅舅还在他身边甚至没有不杀,这两个人关系应该不错,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的母亲那么恨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那么恨那个被迫抛弃了哥哥,自己一个人托命安生的自己,能让他那个传闻里“独步江左”的小舅舅的名字几乎消失在了昭都?
他说:“所以我的母亲,恨李家吗?”
他没有用天家这个称呼,太陌生了。
为什么犯错的是废太子,他要因为这个姓氏被牵连,他的身上也留着她的血,但是他突然想到,对于他母亲来说,可能没有区别,因为他们都变成了一个符号,象征着毁了她一切的皇权。
谢安世摇头,谢晦如现在正在撕叶子玩,绿色的碎片撒了他一身,他有些头痛,决定把他放下来,说:“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先歇一会吧。”
谢晦如刚被放到地上,就想跑,被谢安世揽回来。
他的父亲看着他,像是透过他看见某个破碎的影子:“你知道你大哥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李元暕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李元昭的母亲,明明是皇帝的原配,却只有东海怀王妃的谥号,不仅没有被追赠皇后,甚至至今还葬在东海,没有迁入皇陵,但是这样的隐秘没有人会主动在他面前说,而他也没有探知的能力:“不知道。”
谢安世很疲惫的笑了笑:“她是被高宗皇帝赐死的。”
他的声音就好像一道惊雷:“当初因为裴靖川,虽然废太子总是恣行无忌,盛气凌人,对于兄弟不太友爱,但是对你父亲还是有一点手足之情的,你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就是他牵的红线,她的兄长之前担任过太子洗马,政变的时候察觉事态有异劝宋家阿翁抛下官职前往武昌,但是他父亲不听,他只好一个人离开昭都,但是却选择了投奔敌国北燕。
“我挺理解他的,先帝宠爱废太子,当初即使他伙同沈叔通行巫蛊事,皇帝都宽恕了他,所以那次先帝就算再暴怒,听见废太子自尽的死讯之后又会被一切责任都退给他和太子的身边人,认为是他们阻断了父子亲情,事后也证明他没错,殷贵妃伴驾十余载一无所出,但是因为废太子之前一直认为她是进献谗言的红颜祸水,所以还是被赐死了,留在昭都的官员,那些向废太子效忠的当然没有好下场,可是那些反抗他的,也被皇帝认为不衷,全都贬官一等。”
谢安世露出一个讽刺的笑:“他跑了,他的妹妹作为他还活着的唯一的亲人自然要替他受过,当时怀王妃还怀着长乐,高宗却一纸诏书要你父亲同她和离,等她生下孩子就赐死,你父亲抗旨不尊,激动到差点对典签和中使拔剑相向,她却不愿意教他为难,自己找了催产药把长乐公主生了下来,然后吞金自尽。
所以最终她还是以王妃之礼下葬,但是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追封,李元昭也当不了太子,因为他有一个叛国的,且在北燕平步青云的舅舅。”
元暕低下了头:“我记得,若音姐姐的母亲,就姓沈。”他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在谢家仿佛不存在的人。
“是啊,她是沈叔通的妹妹。所以我弘治十五年就被贬了。”谢安世没有说完的是,否则按照他的官位,也应当留在昭都的。
然后他在那里遇见了不疑的母亲。
“可是这些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元暕看向小谢,他正在努力咬谢安世的胳膊,试图让父亲放开他,“我记得义宁公主只是顾皇后的养女,在祖父登基之后不久,就前往云山替顾皇后祈福,然后一直没有回过京城。”
谢安世叹了一口气:“高祖迁都襄阳,是因为他登基之后朝廷委派管治襄阳城的三位官员不是被杀就是在当地人的逼迫下离职,所以只能亲自镇守这里。前朝末年北伐成功之后,高祖皇帝就一直受到后主的猜忌,当时顾皇后作为后主张皇后的表姐,经常出入宫廷安抚情绪,才得以缓解。
“高祖登基之后,论功行赏,当时他问和韦将军:‘事平,何所欲?’将军说:‘若有过恩,愿还乡里。’,提出想要担任秦州刺史,举族牵回上一次北伐刚刚攻打下来的长安,拿到关中的指挥权,但是高祖皇帝不准,于是韦将军同样谢绝他封“三公”之位。宣称此举是追随郑袤不拜晋武帝司马炎立朝后所授三公职位的先例。”
他笑了笑:“郑袤当时已经将近八十,但是韦将军刚刚四十多岁。”
李元暕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了下去:“这样的抗议虽然没有激烈到会招惹杀身之祸,但却标志着和皇帝保持距离的心愿,于是直到北燕跨过黄河,攻打洛阳,切断了从江南到长安的运输线,使得关中的粮草只能从襄阳汉中一带跨过秦岭运输之前,韦将军都没有如愿回到长安,后来尽管他如愿了,但是也遭到了和权力同等的忌惮,所以最后以选择了谋逆,而祖父也因为这件事受到猜忌,险些被废去太子之位。”
“当初正逢建昌宫建好,朝中有人说郭璞称永昌之名,有二日之象,建昌之号,实亦同焉。高宗皇帝虽然名为太子,实际上却是同高祖一起征战天下的,所以愈发见猜,幸好柳将军当直接闯到高祖寝宫,同他说陛下有天下日浅,太子无故被责,人情恐惧,希望他前往东宫。但即使是这样,高宗登基后也下令,各征镇、州郡长官,行丧三天,不得擅离职守,驻守各地的防备部队,一律不得回京,”谢安世虽然不曾亲身经历这段往事,但是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我父亲说,高宗皇帝和韦将军的幼子关系很好,明知道会被高祖怪罪,依旧坚持为他收葬招魂。”
韦将军的幼子指的就是和政的父亲。
“所以和政知道他会后悔,冒天下大不讳也保全了始安和丹阳。”
谢安世顿了顿:“他也的确后悔了。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所以你明白为什么最后是你父亲当太子了吧。”
李元暕低头不语。
当然是因为他的父亲当年同废太子关系最好,他希望他父亲能够看顾始安和丹阳。
四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可是他只感觉到冷,现在的天气当然不是冬天,但是他自己身上就带着冬天:“但他赐死了怀王妃,所以他不想让大哥当下下任皇帝,所以要给父皇再娶一位太子妃,而祖父是父皇的老师,舅舅是父皇的好友,所以他选了母亲,因为他相信,父皇既然可以为了怀王妃抗旨,那么也一定不会让母亲在这个宫里孤苦无依,她一定会有孩子,而那个孩子就是我。”
“是啊,但是他还是怕你父亲杀了元祈,后来你父亲也的确杀了他,如果不是杜子阳不擅长水战,我们两个一直在赭圻和鹊尾僵着,可能还说不好怎么回事。”
谢安世想起了先帝病重,丹阳王就国时,皇帝和他站在朱雀楼上,并未相送,天上燃烧—着璀璨的云霞,而皇帝笑着同他谈论齐宋旧事,问他:“齐高帝诸子,独铉无后,何也?”
年少才弱,雍州在远。
由此得生,由此得死。
可是他没有想到皇帝当初死前会留手诏,不仅始安的孩子可以出继丹阳王一脉,和政的孩子也可以。
他笑着伸出手去摸了摸李元暕的头:“不要伤心了,不是你的错,如果你母亲不想,有一万种方法让你不出生。”
李元暕抬起头来:“可是我被高宗皇帝封了太孙,养在了他身边。”他的母亲或许曾经爱过他,可是现在绝不会。
他说:“我宁愿和宜臻换一下。”
谢安世这会是真的笑了出来:“我还以为你会说愿来世不复生帝王家。”
李元暕摇头:“我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呢,他也说不清,荣华富贵还是权势滔天?
谢安世若有所思:“可是宜臻也未必幸福。”
他伸手指了指谢晦如,仿佛在和李元暕谈论家常:“高宗留了手诏,丹阳王去世之后,可以由他出继。”
他看着李元暕错愣的神情,突然很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报复什么,但他还是保持了温和:“意思是,始安的孩子可以,和政的孩子也可以。”
李元暕像是呆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明明谢安世说了那么多,他都忍住了眼泪,可是现在他却哭了:“我不会那样对他的,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他重复道:“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我不会的,宜臻是我妹妹,可是就算他不取宜臻,我也不会的,我不会的。”
他像是语言系统突然紊乱,只伸出手去试图抱谢晦如:“我和他拉过钩,说骗人的是小狗。”
谢安世宁愿他不要这么敏锐,但是他只是伸手替他擦了擦眼泪:“今天已经哭的够多了,不要再哭了。”
“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可是我不能,所以我只能在他不懂事的时候说。”
他冲着他的外甥笑了笑:“你父皇还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不过他知道也无所谓了,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顶多是最后想办法杀了我。
李元暕没有注意到他把称呼从“你父亲”换成了“你父皇”,他的情绪崩溃的一塌糊涂,像是突然开闸的洪水。
谢晦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很呆滞的抱住他。
谢安世等着他平静下来,才开口:“陛下今日下了命令,想必很快就有旨意了,以后诸州有急事,当密以奏闻,勿复遣典签入都。”
他看着李元暕,又想起了皇帝在殿里对他说的那番话“现在元暕有这样的母亲,我只能对他放纵,希望不要让他的性情失衡。他对宜臻的嫉妒尚且可以理解,然而晦如甚至只是你的孩子,现在只是因为晦如年少,一片赤心,感受不到他的嫉妒,才能继续成为朋友,叫我如何不担心呢?”
“我把这些告诉你,不是希望你放下,而是想说,”他摸了摸谢晦如的头,对李元暕说,也对他说,“这是我们之间的债务,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可以恨任何人。”
“不要有负担,没有什么罪是你该受的,也没有什么罪是他该受的。你们,都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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