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烈阳高照夏日炎炎的，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乌云飘来，登时就变了天色，雨势逐渐加大，打在外头那些梧桐树的叶子上，叫心底，又添了几分怅然惆矣。
拓跋翊不动声色的举杯轻抿，清香的茶气扑鼻而来，混着一旁小炉中淡雅的熏香，若是忽略此间凝滞的气氛，倒也是极为舒适的。
独孤晟请人是如此的不客气，可到了谈话的地儿，倒是突然端起了架子，一概礼节不缺，连喝茶都是这样文质彬彬的。
可他再和善，容璟也还是那般僵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端坐在那，他这个人，或许是年少时轰轰烈烈过了，待岁月流逝，逐渐冷却之后，便变得更为清冷，连带着身上的衣饰，也大都是白青一类的颜色，看着十分的寡淡，可衬着那张脸，又叫人觉着，是君子如风的高雅。
独孤晟却与之相反，无论是拓跋翊解恨似的喊着死人脸，又是如何整天穿的跟阎王似的一身黑衣，可他那双灿若桃花的双眸，却总是带着一抹光亮，像是心底燃烧的火焰，整个人有着一股内敛的气势，说不定什么时候，这股子气就会迸发出来，成为一种不可阻挡的威力。
能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拓跋翊撑着下巴想道，也不知那位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可都已经成亲了，这莫名其妙的，来追溯什么昔年旧事呢。
本着相识一场的情分，她就是挨着独孤晟的眼刀，也得死皮赖脸的待在这，省的堂堂卫国公世子不明不白的在金陵城出了事，惹出更大的风波。
雨势更大了。
冷凝的气氛终究还是被打破，容璟轻呵了一声，全然无方才巷中露出的几分失态，他气定神闲，摇动着杯中茶末，抬眼瞧着独孤晟，微微挑眉：
“使臣大人远道而来，肩负重任，竟也有闲暇关注在下这一无名小卒。”
他指尖轻捻，嘴角露出一抹凉薄笑意，“如果是谈些让你我都不甚欢愉的旧事，那么大人也自可离去了，已过经年，我早已忘却，便连…信物…”
他缓了一缓，指间握紧：
“我也已经损坏丢却了。”
拓跋翊听得心里一颤，容璟虽说对那箫是无心之失，可若说毁坏却是自己的责任，独孤晟也不知是要来做些什么，乍一听这话，倒叫人心里没底，替他担忧起来。
独孤晟轻哼一声，并不为所动，他冷冷瞥来，将容璟扫视了一遍，他出身北燕贵族，而北燕尚武，纵然身为文官，对这样文质彬彬的南人公子，也是有几分瞧不起的，更何况他带来的那个箫，主人珍之重之，对应的却已叫人丢弃，如何能不气。
可话又说回来，如此才叫他方便行事：
“拙荆幼时得一剑师赏识，于其膝下学得一招半式，那剑师出身梁国，年迈耄耋之年，弥留之际，只说了一个要求，那便是希望唯一的弟子能够扶灵回乡。”
容璟看着他并未说话。
独孤晟冷笑一声：
“尉迟家待那剑师甚是礼遇，更何况我夫人不过是庶女便答应了，可这棺材要跨过边境谈何容易，不得已一把火烧了，装在罐子里好生带了过去，可也有些宵小之徒，见众人护着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就起了歪脑筋，她性如烈火，又离了家中管制，当即便拔剑与人闹了起来，偏生此时又闯出一个不知眼色的小子……”他话讲到末尾，轻轻睨了一眼。
容璟偏眸想去，那年初见，那人骄傲张扬，也确实护着一方小罐，只是后来因故二人流落江湖，那小罐倒叫那些侍从带走了。
“不知道大人提此旧事，所意为何。”
他心知独孤晟既然知道这些事情，那么对他的事，肯定也是明白的，一个丈夫，讲着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的事，不觉得奇怪吗。
“你以为我是那等小肚鸡肠的男子，为了一点如浮萍一般无根漂零的往事便要来要你的命抹去那些面上难堪的事？”
独孤晟知他心中所想，眉梢微挑，眸色下沉。
拓跋翊原本怔愣的神色一凛，抬手轻咳了一声。
独孤晟瞥了她一眼，嘴角笑意敛去，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真的有些叫人畏惧。
只见那枚引起一切事端的箫被轻轻摆放在案几中央，独孤晟二指并拢往容璟那方推了过去：
“容公子既已放下，那也省了在下不少口舌，此次叨扰，以这昔年旧情，求君一诺…”他收回手，起身居高临下，眸中闪过不知是同情还是冷酷的神色，和善一笑，却叫人生生出了冷汗：
“我希望你，此生不再踏出这南梁半步。”
说罢便走了，空留错愕的拓跋翊与端坐入定的容璟。
雨点打在叶子上噼啪响，无端端吹来一股风，在这时节叫人舒爽，可拓跋翊的心上却是生出一股不祥，她犹豫的咽下了话，看着容璟。
容璟神色淡定，慢慢拈起那箫，抚过周身，眸色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收回信物，起身对拓跋翊做了一揖。
“你，可想好了？”
拓跋翊眼皮一跳也站了起来，独孤晟那话说的霸道，脚长在自己身上，他还能管这些吗，可是独孤家的风也是说一不二，容璟若是不理，只怕那些笑说的威胁就要成真了。
不论是什么，都是极不公平的一件事。
“她既然肯将这东西交予她的夫君来给我，只怕是下定了决心来恳求我了。”
容璟嘴角发苦，可讲着讲着，却是大笑着摇了摇头：
“反正此生也遇不到第二次，我再四处游荡又有何意趣。”
他口中喊着罢了罢了，连伞也不打，径直走了出去，叫大雨打湿了满身，狼狈模样叫街上偶然路过的百姓，都只当是个疯子。
拓跋翊倚着栏杆，看着积石如列松如翠的翩翩公子如今成了这副样子，梁国虽大可如今同牢笼又有何分别呢。
情之一字当真能决绝到这个地步吗。
不知怎么的她思及林殊，登时心乱如麻。
脚步声又在身后响起，回头望去，独孤晟端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向外一洒，颇有些萧索的意味。
拓跋翊蹙眉：
“你没走。”
“戏都到这一步了，不看完结局，在下又怎舍得走。”
独孤晟身后并无他人，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慢条斯理的沏茶。
拓跋翊觉着有些不对劲，她好像在乱绪之中抓住了一丝清明，沉思片刻，终是开口问道：
“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你若是追究绝对有更多的别的办法，犯不着在这个时机来寻容璟的麻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甚至要他不再出梁国半步。”
独孤晟抬眼瞧来，像是第一次打量拓跋翊，半晌垂下眼眸终是叹了一声：
“你知道，我原先是与尔朱家的小姐订了亲的。”
拓跋翊点头，这桩亲事原本是太后亲做媒，当时在平城引为佳谈了许久，两个大家族联姻惹来多少猜忌，只是没想到后面先是尔朱氏称病拖延了婚期，到后面竟是尔朱家的太夫人亲自入宫，跪求太后收回成命。
独孤晟因此好生沉寂了一段日子，而后也不知怎的竟与尉迟家的那位姐姐成了亲。
“这桩亲事是我求来的，芃芃身为庶女，原本也不能与我相提并论，”独孤晟面色淡淡，紧盯着拓跋翊抛出了下面的话，“太后恼我任性，对她颇为不满，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有脱离的机会。”
拓跋翊心下一跳，不可置信道：
“你这是何意，难道？”
独孤氏这一辈，如他这般受太后燕帝喜爱器重的人可没有几位，独孤晟又是个聪明人，假以时日这独孤家的威风是要更上一层楼的，这般被寄予厚望的人却说，要脱离？！
“我父兄桀骜不驯，一叶障目，沉溺于太后给的荣光里不留后路，这些年已得罪了不少人，我若是仍承家族荣光，只怕日后树倒猢狲散之时，便要从高高云端跌落泥底，是以，借着这一次机会，也该摘出来做一个新的选择。”
独孤晟笑了一声，这选择为何已是昭然若揭了。
“所以与鲜少往来的尉迟家交好，便是你的第一步吗？”
拓跋翊觉得身上无端一股冷意，从心头散出蔓延到四肢，“可七皇子，不过是宫里一个平平无奇的皇子。”
杜夫人生在寻常官宦人家，虽有姿色，被燕帝宠幸，可这大燕的后宫里，八部贵族的女子不知凡几，先不说大皇子四皇子的母妃们等出身太后母家的，便是拓跋家，也有一个贵妃在里面呢。
七皇子的出身，也不过是比无母的六皇子稍稍强上那么一些罢了。
“前途艰险才更有挑战，我且问你，独孤家势盛之下还有哪家可堪堪抗衡？”
独孤晟问道。
拓跋翊咬了咬下唇，心中一沉，回道：
“自然是拓跋家，”她抬眼，方恍然大悟，“贵妃娘娘膝下无子，原来你们早就想好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一个人如何能对抗偌大的独孤家，七皇子也是如此，还好他就快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独孤晟看着这南国都城如水墨般朦胧的景象，嘴角微勾，“殿下想让您回来，一是少年心性，二也是昊将军隐晦提了一下，只是你我都明白，圣旨一下哪里是能轻易收回的，便是毁诺也得等新帝登基了。”
“看来平城当真是暗潮汹涌。”
拓跋翊自嘲了一声，回道：
“我的分量不足以撑起这个承诺，昊哥哥的意思，倘若我没猜错，这和亲的盟约毁了是一回事，想让拓跋家成为后盾，非联姻不可，我已为人妇，可拓跋家多得是女孩子，能成为慕容煜助力的，却只有我那个身为家主之女的小堂妹了。”
她闭上眼睛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阴谋诡谲之事充斥着胸膛，眼角隐有哀意。
独孤晟见话已说的明白，再留着也没意思了便要动身，只听背后传来一声质问：
“那你对尉迟姐姐，可有几分真心在内？”
“……”独孤晟未曾回答，只是在稍不可见的角度下点了点头。
若无真心，他也不会因为多年前的旧事就来寻找容璟，一方面太后见他脱离独孤氏必然大怒，纵然不会动他，也会对他身边的人下手，可再只手遮天也不能轻易伸到梁国的地盘上。
另一方面，也是他希望，芃芃的心中能彻底放下，他并非真心大度之人，有些事情，只能有他一个，便够了。
拓跋翊浑浑噩噩的回到府中，在自己房中静坐了片刻，便抬步往林殊房中走去。
林殊伤已养了好些时日，此刻不过披着一层薄衣坐在榻上看书，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笑：
“从哪儿来呀。”
拓跋翊不答，坐在他身边沉默的瞧着，面色十分复杂，惹得林殊笑意略减，有些疑惑。
她叹了一口气，眉间十分疲累，这些发生的事就像是沉重枷锁压在心头，族中之事，还有朝廷博弈，看似离在梁国的她很远，却又很近，想到慕容煜那日带有几分掠夺性的信誓旦旦，不禁心中哀恸，低下身伏在了林殊膝上。
拓跋翊喃喃道：
“我有些怕，林殊。”
“怕什么？”
林殊放下书，眼中满是柔意。
我怕我们迟早会分离，拓跋翊眼角浅浅嫣红，终是没有出声，日子还长，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吸了吸鼻子闭上了眼睛，安静的枕在那。
林殊未得到回答，也不去深思，他低头看着拓跋翊柔和的面庞，将手轻轻的放在了她那如墨般的鸦鬓边，微凉的发丝颇为顺滑，忍不住抚过一遍。
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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