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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凌家的掌中明珠、洛都的庸王妃、史书之上的紫烟王后，并没有等到她的夫君来接她。
她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事物换了些许银两，在一偏僻之处租了两间屋子，为靳义请了大夫。适逢战乱，她不敢抛头露面，抓了一把草灰将脸上抹得脏兮兮的，加上衣服褴褛，大夫看见她的时候差点把她赶出去。
靳义伤势严重，高烧不退，大夫看过之后只一句话：“做最坏的打算。”
凌紫烟跟着庸王爷打过七年的仗，熬药一事倒是难不住她，只是靳义昏迷不醒，药怎么都喂不进去。她盯着他干裂的嘴唇一阵，咬了咬牙，猛喝了一大口药进嘴里，双手掰开他的嘴，将药汁一点点哺进去。
两日后，靳义开始退烧。紫烟摸了摸他的额头，欣慰地想：名节都是虚的，人活着就行。
靳义身上的伤势渐渐好转，他不放心凌紫烟一个人出去，死活要跟着。紫烟拿他没办法，只好扶着他一点点往外面挪。
靳义这辈子还没有同哪个女子这样接近过，一路上都紧绷着神经脸上滚烫滚烫的。紫烟不敢大意，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被他如必蛇蝎的动惊了下。她盯着他看了一阵，“噗”地笑了：“男子汉大丈夫还没我一个人女儿家磊落。”
靳义脸更红了。
紫烟察觉到他的不自在，便转移话题：“今天外面倒是挺热闹的。”
前几日她出来买药的时候，几乎家家大门紧闭。
靳义听着，想到一个问题：“这是......定了？”
然而这天下新主是谁？两人对视一眼，俱是面色凝重，却不敢冒然向人打听。忽地一众官兵跑来，拨开人群，“刷刷刷”在墙上贴了一张大纸。人们纷纷挤过去看，“嘿，这刚打了胜仗，登基大典还没举行，居然就册妃了？”
册妃？！
两人闻言一震，靳义说：“王妃娘娘您在这等着，属下过去看看。”
紫烟涂了草灰的脸上辨不清神情，只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她按住他的手，说：“不用，我自己去看。”
靳义靠在路边的墙上，看着她小小的身子挤进人群中，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人们看完了告示，渐渐散开，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告示前，仰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得极为仔细。
靳义走过去，看到上面写着“庸王爷、册妃”等字，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情绪，他转身挡在告示前，冲着她说：“娘娘，这是骗人的，您别看了。王爷，不，陛下很快就会来接您的。”
紫烟说：“自古帝王坐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三千佳丽，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天色不早了，赶紧去抓药吧。”
靳义看着她，不解地问：“娘娘，您不难过么？”
陛下登基当日举行的册妃仪式，不是立后。
紫烟转身说：“不难过。”
真的不难过么？可为何踉跄了步伐，佝偻了身姿。
两人在租的屋子里又住了几日，忽然来了五六个人，个个灰衣短打，身形挺拔，一见她就跪下道：“王妃娘娘，老爷派我们来接您回去。”
凌紫烟便对靳义说：“走吧。”
“王妃娘娘，老爷说请您一个人回去。”
紫烟蹙眉：“为何。”
“老爷没有说。”
靳义站在她身后，说：“娘娘您回去吧，属下的伤势已无大碍。”
紫烟问几人：“带银子没有？”
几人连忙将身上的银两都掏了出来，紫烟接过来放到靳义手里：“你先在这里待着，过两日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回洛都。”
靳义说：“属下听王妃娘娘的，属下会在这里等您。”
可就像当初庸王爷对庸王妃承诺的那样，人们之所以常常承诺，因为承诺总被打破。
那一日，庸王妃和昔日庸王当今周王的属下挽臂出现在街上，被人识了出来。不过两日，庸王妃与其有染的消息就传遍了宛城。凌家这才知道庸王妃人在宛城，忙派人寻。
凌紫烟回到凌家门前，对身后跟着的人说：“我到了，你们回吧。”
看到这些人的第一眼，她就知道是谁的人，既是那个人的意思，她只得听从。毕竟，她只是庸王妃。而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庸王爷了。
“娘娘，陛下说了，再过些日子就来接您。”
“我知道了。”
凌紫烟回到凌家，才得知凌太宗听闻那些流言气极攻心倒地不起，醒转后只是对她的父亲说：“去，将烟丫头接回家来。”
紫烟忙去见凌太宗，见到床上面色苍白枯瘦的人时，眼泪当即落了下来。凌太宗只是像小时候那样摸着她的头：“烟丫头，哭什么。”
可是任凌家如何压制，流言仍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周国。大臣们上奏的折子雪花一样飞到周治齐面前，无一不是说“周国不能要一个失节的王后，陛下还请三思啊。”
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说：陛下您头上戴着绿帽子呐！
凌二少一直跟着周治齐，听到这些话，再好的脾气也是忍不了，大怒之下打伤了一名大臣。其他臣子一下子就像逮着了猫尾巴的老鼠，纷纷说：“这还没立后呢，凌家就仗势欺人，等真立后了，凌家还不得篡权夺位啊，陛下请三思一定要三思啊。”
于是，凌二少被卸去军职打入大牢。
本来这消息是瞒着凌太宗的，不知道哪个嘴碎的说了出去，凌太宗当即呕出一口心头血，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交待人就去了。
凌紫烟如遭雷击晕了过去。
昔日风光无限的凌府自凌太宗过世后愁云浓罩，连池塘里的鱼都恹恹的。
办完凌太宗的丧事后，凌紫烟对父亲说：“爹，我要去一趟洛都。”
短短两日，凌父鬓染白霜，他没有多问，只是将她抱进怀里，说：“烟丫头，不开心就回家来，爹养得起你。”
紫烟靠在父亲的怀里，强忍着眼泪。次日，她告别了父母，带着几名善骑术的家仆婢女一路快马加鞭赶往洛都。
七日后的登基大典，她总是要亲眼看一看的。
***
枇杷树下，水湄、水涘、召垚早已醒转，唯有小八仍在睡着。
召垚忍不住问：“她这样一直睡着，真的没事？”
魑魑指了指燃着的香，“香燃尽之前，我会让她回来。”
转头，看向水涘：“你继续。”
水涘说：“当时周治齐和太子打起来的时候，凌紫烟被亲兵护送着离开，我和水湄都是婢女，虽然我们是庸王妃的贴身婢女，但那个时候，也是不重要的。是以，我们俩就死了。谁想醒来的时候，竟又回到了凌府，寄身在了另外两名婢女身上。我说，这是不是你做的？”
魑魑说：“我不过是瞧着你们的香快灭了，觉着三土都没回来，你们也不该这么早回的，就帮你们又燃了两支香。”
水涘听得直翻白眼。
魑魑催她：“快说正事，不然这天就要亮了。”
水涘只好暂且压下不满，说：“我活了几千年，这是我第二回瞧见一个人绝望的样子。我们赶到洛都的第二日，是周王的登基大典，也是他的册妃仪式。”
他们赶了六日的路，一路风餐露宿，最后一天进了洛都，凌紫烟找了一家客栈，让大伙儿好好休息一晚。
次日，她换了一身衣裳，颜色很素，但很雅致。她将婢女叫进来，为她梳妆打扮，处处用心。
她说：“凌家的女儿，再如何落魄，也不能给外人看了去。”
水涘当时想，这个外人，是指今天要册封的贵妃还是如今的周王。
因为怕惹来不必要麻烦，凌紫烟戴了面纱。
原本，他们是打算看完登基大典就进宫里去的。可是这世间的命运啊，它眷顾你时叫幸运；它遗弃你时，便叫“不幸”。还有一种说法称之为“宿命”。
周王的登基大典很隆重，册妃仪式同时举行，自然一样隆重。
文武百官、宫娥侍卫跪了一地，周王亲自走下白台阶，牵着一名宫装女子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上高台，让她与他比肩而立。
这是属于一国王后的荣耀，他给了一个妃子。
他们进到洛都后，多少听过这名妃子与周王的故事。
说是那一日，周王的马蹄踏进洛都，走投无路的太子某位属下情急之下开始犯蠢，竟拉了一名女子做要挟。你庸王不是爱民如子么，你若是杀我，我就杀了你的子。
战乱中，一名女子的性命与千万百姓将士的性命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庸王爷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偏偏这名女子不是个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见刀架在脖子上，而救世主就在眼前，当即抬起那张苍白的小脸，柔柔弱弱地哭着对庸王爷说：“王爷，救我。”
庸王爷当即就傻了，然后也不管其他子民和将士了，死活这名女子给救了下来，并下马亲自将她抱起来放到自己的马背上，视若珍宝般地护着。
这一幕，与七年前的某个场景很是相似。只是那些见证过历史的人，都已死在了纷飞的战火中。
凌家的家仆是很有些本事的，主子要看典礼，他们就冲到人群最前面圈出一块地，角度很好，仰头就能看见周王和他的贵妃。
这天天气很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阳光很刺眼，刺得她们都以为自己花了眼。
周王身边站着的女子，怎么看着像是江小树？
可是江小树已经死了啊，她们亲眼看着她入葬的。
周王携贵妃坐在御辇环城游行的时候，她们终于看清了女子的脸，七分像江小树。
典礼结束后，凌紫烟没有再提进宫一事，当天就赶回了宛城。
凌父看见她，没有多问一句，只抱抱她说：“回来就好。”
凌紫烟趴在父亲怀中，放声大哭：“爹，我很难过，很难过。”
水涘和水湄听得也是不忍。她们都以为，以她的性子，最坏不过一纸和离书。她是这样坚强的女子，七年的东征西跑，战火纷飞，血雨腥风，都过来了。
可是，凌紫烟的二哥死了，死在周王亲赐的一杯毒酒下。
周王登基大赦天下，得以释放的凌二少不慎冲撞了贵妃娘娘，使得娘娘肚子里还不稳当的龙种掉了。贵妃娘娘伤心过度，险些也跟着去了，所以一命换一命。
凌父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一夜白发。凌母一病不起。
凌紫烟独自在院中池塘边坐了一宿，想着那一夜：更深露重，月华如水，有贼翻墙而入。
她想起十三岁的那一年。爷爷说周王为她赐婚庸王爷，问她可愿意。她说：“可是那位庸碌无为的王爷？我得瞧瞧他长得好不好看。”
凌太宗宠她宠到没原则，允她躲在屏风后偷偷瞧一眼。
那日，她听着他和爷爷一板一眼地说着客套话，觉得这人真是无趣，打了个呵欠就要走，却听爷爷问他：“若是我家紫烟嫁给你，你会如何待她？”
她顿住脚步，旋即脸上火燎火燎的，在婢女的打趣中扒着屏风往外偷偷瞧。瞧见堇衣少年清俊无比的一张脸，神情认真得让人入迷。
十三岁的凌紫烟想：庸碌无为又如何，她要的从来不是虚浮繁华。
凌紫烟死了。穿着她最喜欢的烟紫衣裳，梳着女儿家的发髻，戴着最好看的朱钗，化着最美好的妆容，安安静静地睡在她闺房中的雕花床上。宛如旧时。
“你会如何待她？”
“待她如在故里。”
深情只因一眼，心死不过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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