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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树上是不是有个女子？”
“闭嘴！不要命了你！假装没看见，快走，快走！”
“可是那女子跟我对上眼了诶。”
“那你自己个儿留下吧！”
钟秉宁看着树底下的小鬼独自用一张嘴吵出了两个鬼的感觉，本来还觉得好笑，但当她看到那灰红瞳孔的瞳仁从中间裂开，一颗眼珠里挤出另一颗胡椒大的眼珠时，瞬间惊得后背发凉。
那鬼怪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眼珠连连道歉：“别走啊，瞳大。诶？我现在看不见那女子了，我也赶紧走。”
等到自我批评中的小鬼离开了树下，钟秉宁才舒了口气，看向夜宸。
“人呢？！”钟秉宁突然发觉，不知何时，树上只有自己了。
天际线上最后一缕残阳也坠了下去，此刻的村庄道路上尽管空无一人，远处却传来诡秘的打更声，奇丽谲幻的鬼火伴随着越来越近的更鸣声逐渐清晰。
初月如银钩，只泛出幽微的月光，钟秉宁终于切身体会到夜宸说“今夜会比较暗”是什么意思了。
在这种紧张的环境下，人的知觉会格外明显，当群鬼贴着她的裙底经过后，钟秉宁松开了一直屏住的呼吸，她很明显地闻出了空气中那股时隐时现的墨香。
就在乌云彻底吞蚀掉弯月时，夜宸正巧侦查回来，他特意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提醒钟秉宁自己回来了。
“我去查看了这次鬼怪的构成，依然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点。”
钟秉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小心地问：“什么？”
“没有狐狸，”夜宸沉思片刻后说，“就是因为狐狸太常出现在鬼怪中了，因此这几天我们一只都没看到，才显得格外反常。”
钟秉宁分析道：“那说不定这个幕后之鬼能调遣的狐狸有什么特殊之处，或者狐狸就像祂的身份标识一样明显，看到狐狸就能联想到祂。”
夜宸将手按在御月的刀身上，拢起眉头细细回忆了一番，然后他指向远处徘徊在毕家门外的小鬼，盯着钟秉宁问：“他要回去了，我准备跟踪他去一趟鬼界，你要一起吗？”
正巧这时，一阵清风徐来，吹散了遮蔽银月的乌云。明暗交替间，钟秉宁对上夜宸凝视自己的紫瞳，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从钟秉宁脚底升起，并直冲脑门。
眼前夜宸黑色的高马尾垂在凝脂如玉似的脖颈边，衬托得他整副皮囊都惨白得吓人，他双眼眨都不眨地盯着自己，周身透露出森冷之气，不似活人。
最要紧的是，钟秉宁突然想到，夜宸怎么会突然扔下自己不见了，然后又招呼不打一声地凭空出现。
而且他现在这么做，分明就是要将自己从原地带走！
钟秉宁不敢往下想了，她的直觉告诉她，哪怕眼前的夜宸是鬼怪假扮的，也还不算最糟糕的，最糟糕的可能是她现在已经陷入邪祟之阵中了。
不是夜宸从自己身边离开了，而是自己已经不在那棵树上了……
钟秉宁感觉自己非常僵硬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她借着宽大袖袍的掩护，将六公主先前交给她的匕首从袖袋中取出，握在手中。
在她盘算着从哪下手，才能将其一击毙命时，等了很久的夜宸开口说：“你不去算了。”
说完夜宸扭头就走了。
被他整得措手不及、慌不择路地要跟上的钟秉宁一脚踩空，从树上跌落下来。
她双眼紧闭，用一种双手抱头的自我保护姿势落在地上。
“嗯？”她睁开眼睛，强烈的日光率先刺进眼眸，然后她才低头看到自己脚踩的土地，余光又扫见了夜宸衣袍的一角。
“这里是人界和鬼界相连的地带，”夜宸带着钟秉宁藏在巷子口，他的眼神始终贴在那只打道回府的鬼身上，“等那小鬼买完东西，我要跟他继续往鬼界深入，你要一起吗？”
这次钟秉宁没有犹豫，她立刻回答：“不去，不影响你工作，我在这里等你。”
夜宸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递给钟秉宁：“这是‘望月楼应急救援包’，里面那颗紫色的珠子是定位你的法器，不要离身。遇到危险就捏碎珠子，它会释放出一个小结界，待在结界里不要出去，我马上就会赶来。”
此刻那购物完的小鬼已经准备离开了，夜宸最后交代了一句“不用顾虑，有事直接捏碎”，然后就一溜烟似的消失在空气中。
独身一人的钟秉宁从巷子里探出脑袋，认真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街上全都是没有任何招牌的店铺，放着爵士乐的酒吧和评弹演奏的茶楼可以对门而开，穿着旗袍的女人和穿着飞鱼服的男人会并排谈笑风生地走过。
眼前多的是钟秉宁没有见识过的人和物，她就这样亲眼见证着六界的画卷一点点在自己面前打开，她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目之所及不过是冰山一角。
野心只被喂了一口怎么会感到满足？钟秉宁再次被六公主煽动人的能力折服了。
夏虫不可语冰？六公主可以直接把夏虫带到南极。
粗浅地扫了眼那个‘望月楼应急救援包’里的东西，除了紫色琉璃珠、几块碎金子、一个火折子，还有一个贴着“药”字的小盒子。
她取出包里的碎金子和琉璃珠，将其他东西贴身放好，珠子则直接藏在腰带内侧。然后她便有样学样地跟着周围的人人鬼鬼们在街上闲逛了起来。
钟秉宁没来得及问夜宸，为什么这街上所有的邸店招牌上都没有字，于是她每逛一家店铺，都像是在拆盲盒。
她见识了“早a晚c”的咖啡馆酒吧，在卖鬼王、鬼将周边的谷店买了个吧唧戴上，又在路口看了会儿斗鸡和投壶比赛。这期间有一次她跟着别人大排长龙，结果最后走进了一间茅厕。
等她走累了想去吃点东西，刚走进一家食肆，店家就轰她出去：“本店已经营七日，正在闭店打烊，您去别家吧。”
钟秉宁不理解这话的意思，却也不敢开口问，她就眼睁睁见到屋内的陈设一件件接连消失，最终她眼前的店主都没了踪影。
但好在这家店旁边好像是个茶馆，那门口的一树梨花开得甚是繁华，钟秉宁不是爱花之人，却也觉得这玉树琼葩如堆雪，微风拂过，落英缤纷，颇有意境。
于是她便准备推门而入，但旁边也正要去茶馆的生灵拍了拍她的肩，对她指指茶楼右边的门说：“那是入口。”
这茶楼内搭有一个戏台，但钟秉宁此刻来得不巧，台上面暂时还没有伶人唱曲，但堂下的八仙桌旁已经坐了十来个茶客，二楼影影绰绰地也有身影显露。
跑堂的小二给别的茶客续上水，立刻麻利地拽下搭肩布过来给钟秉宁擦凳抹桌，钟秉宁拒绝道：“我想坐那窗边的位置。”
这小二明显愣住了，他奇怪地打量了眼钟秉宁，然后市侩地迅速切换了个笑容：“这张桌子已经被预订了。”
但他依然给钟秉宁挑了张紧挨着的桌子，领了一壶茶、一碗面的订单，就利索地收钱上茶了。
闲散子弟自命风雅，借茶馆吃茶听书消磨岁月，那是常见的事。但钟秉宁喜欢钻进酒肆茶楼，那是因为这里是个谈古论今的地方，她可以通过攀谈打听点情报。
一碗面吃完，戏台还没开演，但那个预定窗边位置的茶客却现身了。
这是位发丝雪白的老太太，一支木簪将她的头发干净利索地归拢起来，身着粉色高领长衫，搭配水绿色的灵石耳坠，她坐在背景是梨树的窗边，宛若浑然天成的一幅画。
钟秉宁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过去了，但她也意识到，不仅是她，整间茶楼都在关注这位老媪。
只见老媪打开了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一组法槌、一架天平放在桌上，另外还有一只老鼠与一只獬豸从里面自行走了出来。
“噔——蹬——”法槌轻轻敲了两下。
钟秉宁的这壶茶喝得很慢，其间陆陆续续来了许多茶客，有些是早就在茶楼内等候的，有的是进门后直奔老媪而来的
凭借座位优势，钟秉宁搞清楚了这些茶客的来意。
和她一起进茶馆的女子告诉老媪，她自小家境贫寒，年少就被父母买入夫家做妾，没承想不到三年的时间，夫家被当地豪强盯上了土地，她也遭豪强垂涎要强占了去，为了使奸计得逞，歹人暗中竟将她男人杀害了，还嫁祸于她。
听完女子哀伤凄婉地哭诉完，老媪开口问：“你的诉求是？”
女子说：“我要托梦朝廷的御史大夫，让他替我和夫家鸣冤昭雪。”
接下来又有一女子告诉老媪，她本是一手艺高超的绣娘，与书生丈夫情定终身后，卖绣品供夫君进京赶考，结果他高中进士迎娶高门大户的小姐，只留给自己一封休书。
听完后，老媪又是同样一问：“你的诉求是？”
“我要终日留在他的家宅里，他娶新妇、纳小妾时都要看见我。”
听到这时，钟秉宁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无论来者说什么，这老媪都岿然不动，只强调一句话：“永世不得超生哦。”
那法槌落下，人为何会消失不见，只在原地留下一颗丹珠、一缕银丝，现在想来，大约就是身殒了。
银丝会被老鼠挨个收进琉璃瓶中，丹珠会由獬豸衔起放进桌上的天平一侧，但无论天平上放了多少颗丹珠，它都能保持平衡，尽管天平的另一侧空无一物。
钟秉宁现在是骑虎难下，她觉得自己留到最后也可能是死，现在夺门而出也难逃被杀。
左右为难时，她甚至没发现身旁换个男子开口对老媪说：“我想托梦给皇上。”
“皇上”两字太过熟悉，钟秉宁因为紧张而绷起的身体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她用余光瞥了眼隔壁桌，然后心虚地端起茶杯慢饮起来。
与此同时，这男子还在继续说：“我要皇上每每来御书房，就能看到我、想到我。”
钟秉宁一口茶堵在喉咙里，下下不去，吐没法吐，小脸一瞬间憋得通红。她不理解这些郁郁不得志的文人说话为什么总是这种腔调，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怀念起她已经离世的父亲。
她没有注意到，此时那老媪浅浅抬头看了她一眼。
送走了男子，又来了位年轻姑娘，她刚坐下便笃定地说：“我想在人们夸香蕉好吃的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说‘你真有品’。”
接着她在老媪疑惑的目光中，细数了香蕉的十大美德，说完她还期待地搓搓手，等待对方的首肯。
“你是不是走错了？”老媪沉思片刻只给出了这个回复，然后她举起法槌，径直向女孩的百会穴锤去。
恐怕这样的举动在茶馆内是很少出现的，连风风火火的小二都驻足停留了几秒，紧张地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手心冒出的冷汗。
在周围一片寂静中，老媪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明显：“嗯，是刚死了的人。”
法槌停在了离女孩头顶一指距离的地方，她有惊无险地向上瞅了一眼那锤子，然后缩了缩脖子朝老媪挤出个笑脸。
老媪说：“你去二楼喝茶吧，过了七天再出去。”
茶馆内一下子比之前更热闹了，整个二楼隐藏的茶客全都靠着栏杆探出身子，向走上楼梯的姑娘欢呼喝彩。
但热闹是他们的，钟秉宁什么也没有。
她现在只是靠着求生的本能，将手探进腰带中，试图摸到琉璃珠并将它捏碎。
钟秉宁再不了解鬼界，也意识到这“过了七天”代表什么意思，她也终于想通为什么外面的邸店没有文字招牌，为什么一家店开了七天就会消失……七天，便是指凡人的“头七”。
在钟秉宁这些凡人的概念里，七日后，往生者最后拜别凡间的亲友，跟着地府鬼吏通往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便是去转世投胎了。而那些不愿走、不能走的，就留下成为了鬼。而这老媪定是有什么更厉害的法力，能直接化凡人的魂魄为丹珠，还能帮冤魂、怨魂达成所愿。
片刻之间，钟秉宁就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面目可憎起来，整个茶馆看上去透露着说不出的古怪。
首先可以确认的是，这些茶客大抵都不是活人，其次便是这戏台，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伶人登台亮相。钟秉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甚至不敢想自己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就在她摸到珠子的一刹那，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小臂，老媪冷淡却强硬的声音贴着钟秉宁的耳边响起：“凡人姑娘，切莫贸然行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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