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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相的目光钉在我的身上,脸上早已卸下了方才的哀戚,换了另一副神色。铁青的面孔,泛黑的皱纹,而他说话的声音也像是锈蚀了一般,一字一字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臣早先便听闻,后宫之中,有人向陛下进言,以臣奢阔之行、私德不佳指控老臣。”
陛下打断了他的话:“私德不佳,这难道不是实话实说?”
王相并不分辩自己的私德有缺,而是依然盯着我,仿佛要用他目光的寒剑将我刺穿:“妇人之言,枕边之风,陛下竟听之信之?”
“妇人之言,若是实话真话,倒是比前朝的鬼话虚话,更能听得。”
王相咬牙切齿道:“陛下应知,后宫干政,乃是大忌。”
“后宫干政?”陛下冷笑了一声,“难道乐昌侯自己没动过这心思?”
说着,他起身,来到了王相的跟前。窗外隅中的光亮将他的阴影拉得很长,沉沉地投在了跪地的人身上:
“你为了将你女儿送进后宫,令其对朕吹枕边之风,不断将金银珠玉送入卫婕妤殿中,让李氏【1】向朕进言,还让太后陈情,向朕施压。别以为朕蒙昧不明,毫无察觉。朕没声张,没有降罪于李氏,乃是看在你且是朕舅父的份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追究起来,那些谏官朝臣对你的罪名和指控又要加上一重!”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王相,声音也愈发凌厉:“去岁日食,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你身为一国之相,不知安抚人心,反而为了一己私心,谋求地位稳固,行此般旁门左道之事,连自己的女儿都成了手中的器物。若是真问心无愧,何必如此?”
这些话一句一句掷于那人胸口,却并没有压弯那人分毫。面庞的铁青色,已经从他青筋毕露的脖颈蔓延到了他握着拳的双手,使得他整个的身形看起来也成了青铜铸造一般,一动不动、宁折不弯的模样。
黑色的阴影覆在他的身上,让这铁青的面庞变得发灰。
陛下见他一言不发,稍稍缓和了声音:“你说朕的后宫,向朕吹枕边之风,可是,就连后宫妇人都知民生多艰,厉行节俭,体察百姓之苦。”
说到此处,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向了王相,质问:
“你如何问心无愧?!”
“是啊,老臣有愧!老臣悔矣!”
这声音让人一怔,仿佛是从那青铜器的内部发出来,经历了震荡和无数次的反射,放大了响声,回旋在殿中,余音不绝:
“老臣愧对先帝!愧对大汉天下!”
“你愧对的是朕,是天下黎民!”
陛下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竭力想要盖过那个青铜洪钟般的声音。他愤而转身,回到了书案后侧,似要将这宣室殿变作审判席。
阴影移去,那发灰的面孔仿佛掸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埃,从那里发出的声音也更加明晰与精神:
“当年先帝欲废陛下之位,改立定陶王,是臣,力排众议,据理力争,终使陛下大位稳固。陛下登基之后,臣又尽心竭力,辅佐多年,为臣、为相,不敢有一日倦怠,只愿为陛下分忧解难,为大汉社稷绵延。臣原以为,陛下宽博审慎,承天之意,当为明君。可如今——”
王相狠狠地盯着我,目眦尽裂,像是变成了殿外的张牙舞爪的狻猊铜兽:“陛下却宁可听信妇人之言,而不肯听、不肯信三朝老臣半句肺腑良言。”
陛下呵斥道:“肺腑良言?你自入殿到现在,除了胡乱攀咬他人,可有什么良言?你不克制私欲,不知悔改,是为不知仁。你德行有失,不顾百姓疾苦,是为不知义。不知仁义之人,所说的话,连妇人之言都不及!”
陛下的怒意只是徒劳地在他自己的眼中燃烧,并没有烧灼到面前这个老臣的身上。他仿佛真正是铜皮铁骨,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天子目光的寒刃更是伤不了他分毫:
“究竟是,不及知仁知义的妇人之言,还是不及陛下宠姬的耳旁之风?”
只听王相接着一字一顿,咬牙说道:“臣原听闻曲阳侯府送了一舞女入宫,姿容美丽,更是巧言令色,甚得上心,得陛下日日幸于宣室殿中。今日,老臣终于得见。”
“闭嘴!什么胡话!”陛下听到这话,火冒三丈。
我在一旁,刚迎上一阵彻骨的寒意,又遇着一把焦灼的怒火,像是重阳时节的风寒去而复来。
可王相并不理会陛下此时的愤怒,而是继续盯着我,兀自沉声往下说道:
“后宫之中,先有王氏太后,又有王氏之女,如今再加一个王氏送来的舞女,前朝后宫,相互勾连。而陛下惑于美色,偏听偏信,不辨忠良,将这后宫妇人之言,奉为圭臬。大汉江山,到底是属刘,还是将欲属王?!”
“放肆!你可还要你的项上人头?”陛下大喝一声,拍案而起。
“陛下尽管取之!只是臣到了地底下,见到先帝,才是无颜啊!”王相捶胸顿地,像是为他的声音添上了助阵的铜锣,“臣无颜面见先帝!天有异象,日月有蚀,阴气侵阳,难道不是此妇人之过,此舞女之过?难道不是王氏奸佞之过?!”
“前朝后宫,相互勾连!”他仰天长啸,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大汉江山,是姓刘,还是将要姓王?!大汉江山,或将亡矣,或将亡矣!”
声嘶力竭的声音回荡在宣室殿中,绕梁不绝。
“乐昌侯疯了,来人,拖下去!”陛下厉声道。
一队禁卫军闻声入殿,将这个发疯的野兽拖了出去。他的身体摩擦在冰冷的地砖上,却感知不到疼痛似的,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嘴里还是奋力高呼着那几句话,越来越响,好像要让上天也听到这个声音。
“疯子。”陛下咬着牙说道,“堵上他的嘴!”
又是一声令下,这个声音也不见了。但这句话始终像是一个黑影,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速召御史大夫张忠!”
左右之人称诺之后,告退了出去。
陛下下完令,颓然坐了下来。李内侍入殿奉茶,被他呵斥了出去。
我在一旁,依旧像是风寒未愈,心神不宁。
过了良久,他似乎才注意到我:“你……可害怕?”
我有些怔怔地点了点头,眼神迷离,却不是因为方才的场景,而是恍惚觉得眼前一只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而古老的华夏大陆上,正在有一场巨大的风暴席卷而来。而我正是那只蝴蝶,我的那番话便是扇动了那场风暴的翅膀。
舅舅,丞相,外戚,王氏,大汉,天下……这几个词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着,嘶吼着,叫嚣着,最后拧成了一股,龙卷风似的由地入天,变作了乐昌侯王商最后朝天的呐喊:
“大汉江山,是姓刘,还是将欲姓王?!”
我的汗水淋漓而下,身子浸在那冷汗与热汗中微颤:“我不知道方才该不该说话……王相说的那些……”
“你方才并没有说错话。乐昌侯之言,都是疯言疯语罢了。”他伸出手,把我揽到了怀里,宽慰道。我贴着他的胸口,只听到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余怒未消。
“这样的人,如何能继续为相?朕原先还想尽力保他,他扶助朕登基有功,又素来敦厚,且算是朕的舅父,朕敬他,尊他。他却当着朕的面,在这宣室殿中,妖言惑众,形同疯人,说这些疯言疯语,大不敬之言。”
他说着,放在书案上的手又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手上青筋一根一根显露出来。
我定了神,缓缓开口道:“陛下,我虽曾为曲阳侯府上的舞女,但与曲阳侯并无瓜葛,甚至不曾见过他,更不认识其他的王氏。我也不想干涉陛下的朝政,我不懂……”
“——不懂朝堂之事。朕知道,你与王氏并无关系。不然朕……”他忽然停顿了一回,又说,“乐昌侯以为你乃曲阳侯送来的人,与他素有嫌隙,所以必然不会有良言善语。可实则,你原先还替他说话,让朕不要听信那些没有实据的指控,要观大义,不拘小节。”
我仓皇解释道:“陛下,我此前并非为乐昌侯说话,我只是为自己的良心说话。我心中其实并不喜欢王氏。他们奢靡成性,蓄奴成千。”
我挣扎着静下心来,稍稍理清思绪,絮絮道:
“可是,错还是对,功还是过,当遵循法度,当凭借实据,不是朝臣王侯光靠口舌争辩,而作决定,也不是陛下凭着好恶和直觉,来作判断。更不能是因为陛下宠爱我,所以依着我的意见,来下定论。”
“好,朕知道,你乃,君子也。”他露出了一丝笑意。盛怒之后勉强挤出来的笑,看起来有些凄然。
“你说的实据,自然也有,司隶校尉业已得了王商教唆下人,杀害与其女弟私通的奸夫的罪证。朕本觉得此乃微末之事。然而如今所见,王商不知悔过,实在难堪大任。”
接着他又淡淡地顽笑道:“只可惜你并非男子,不然朕当令你为官,大汉社稷将得一贤臣。”
我亦惨惨一笑:“是啊,反正后宫之内,那么多婕妤,少我一个也不算少。”
他用手指轻轻刮了我的鼻尖:“哪儿的醋罐子又打翻了呢?朕怎么闻着了一股酸味?”
这时候,殿外的侍卫来报:“陛下,御史大夫已经候在殿外。”
陛下松开了揽着我的手:“让他进来。准备笔墨。”
御史大夫端然走入殿内,行了稽首礼。
“乐昌侯王商,言行无状,不思己过,不敬君上,又御下不严,有谋害人命之嫌,实在难任丞相一职。为朕即刻制诏。”
“诺!”御史大夫跪着行了一个深揖。
内侍很快为御史大夫送来了笔墨,这位御史大夫屏息凝神,在简牍上记下了陛下说的每一个字。
“……国之丞相当以嘉德善行,辅翼国家,为百官表率,使诸侯各国和睦,郡县和谐,百姓和乐,此乃国之重任也。今,乐昌侯王商为大汉丞相,出入五年之久,未曾有忠言嘉谋,反行旁门左道之事,不忠于朝,谋害无辜。今,商罪行既定,却不反省己过,反而心生怨怼,攀咬众人,令朕伤之。”
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口气。我看着御史大夫笔尖停在了简牍之上,剩墨慢慢汇聚到笔尖之上,马上就要滴落下来。
“唯念商与先帝有外亲,不忍追究其罪行。故赦其罪责,仅罢其丞相之职。使者收丞相印绶。”【2】
御史大夫写完之后,默读了一遍,再次跪下来,双手捧着诏书:“请陛下过目。”
陛下并没有把这诏书接过来,只是很快地在他的手上扫了一眼,便说:
“着人即刻去乐昌侯府,传诏。”
注释【1】:卫婕妤原姓李,成帝因其与前朝卫皇后一样出身微末,故赐之以卫姓。参见第三十一章《采蘋》。
注释【2】:参考(东汉)班固《汉书·王商史丹傅喜传》。
关于乐昌侯王商的弹劾,可以参见四十六章《汤羹》与第四十八章《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