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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轻寒大学毕业。她没有选择考研,而是进入了所在城市的一家银行工作。其实,按照轻寒的成绩,考她们本校的研究生是很有希望的,但她考虑到自己的家庭情况,父母都五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大好,但还是要从事辛苦的工作,来还买房欠下的债和供她读书。如今,好不容易把债还清了,把她供出来了,她实在不愿意再麻烦他们,便放弃了考研。其实这样也好,她终于可以不再面对讨厌的学习。在上大学之前,轻寒本想到了大学就不再努力学习,而要好好玩耍,算是对过去青春岁月的补偿。然而到了大学,面对那一笔笔丰厚的奖学金的诱惑,轻寒终究违背了自己的本心,仍旧没有放过自己,继续努力学习了四年。从小学到大学,这一路走来,张轻寒从来都是身不由己。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也就慢慢懂得了“知识改变命运”的真理不会有错,纵使其间的方法不甚恰当,但结果却很圆满。她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不错的大学,从事着
体面的工作,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后来在参加同学聚会时,张轻寒面对那些昔日的竞争者,终于可以释然,从前她在成绩上碾压她们的满足感早已不复存在,半生已过,当年的同学少年虽没有大放异彩,但都已找到自己的方向,轻寒也是一样。她们用那么多年的时光去较量,都想混出个样子来给对方看看,但最终只是证明了他们终究不过是些普通人而已。哪怕有的在同龄人之间算作优秀,但仍是普通人——优秀的普通人。
自张轻寒工作以后,她们家的生活状况改善了很多,不仅重修装修了房子,而且置办了新的家具。银行存款也逐渐达到六位数,这其中有一大半都是轻寒的功劳。在银行的三年时间里,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和其他上班族一样,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她始终没有谈过恋爱,尽管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工作以后的日子里,她的身边不是没有人明里暗里向她表达自己的心意,但她无一例外,全部都找借口拒绝了。轻寒并非觉得他们不好,而实在是她还没有做好经营一段恋爱的准备。那些表白者中,不乏轻寒心仪的对象,面对他们,轻寒不是没有想过要接受,但只要一想到,他们在一起后可能会步入婚姻,然后共度几十年的漫长时光,她就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哪怕再欣赏的男人,相处久了也会心生厌烦,这才是张轻寒。或许,她生来就适合一个人生活,不应该与另一个人组成家庭、共度余生。
盛夏的一天,张轻寒被诗琴的一通电话召回了家乡。蒋诗琴在电话里说轻寒外婆病危,恐怕是大限将至,所以希望她可以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回家一趟。轻寒想着最近的工作不太忙,应该比较容易请假,而且自己也有半年多时间没回家了,正好借着这次机会回去一次。但谁也不会想到,轻寒的这次回归会让她乃至她的家庭坠入万丈深渊。悲剧源于张闯的一次故人重逢。自轻寒外婆病危以后,诗琴张闯以及她的哥嫂轮流在医院陪床,这一天留在病房的是张闯和诗琴大哥。中午的时候,张闯到食堂买饭,回去的路上经过护士站,听到一个护士说:“13床那个女的最近情况越来越糟了,病得那样重,也不见有什么人来看她,真是可怜。”和她一起的另一个护士附和道:“谁说不是啊,听说她的儿子和女儿都在外地工作,但不管怎么说,亲妈病成这样,却连面都不露,真是不孝。”这时,之前的那个护士又说:“我看她孩子的不孝,多少和她的名字有点关系,叫什么虞子姝,那谐音不就是与子疏吗?和孩子关系疏远……”张闯一路听着她们的对话,内心并无波澜,并非他冷漠,而是医院里像这样的情况太多了,如果听到一次就难过一次,那又怎么能难过得过来呢?直到听见她们提起“虞子姝”这三个字,他的思绪随即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和她谈恋爱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他们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美好。原以为能一直走到最后,没想到其间突生变故,导致了永远的错过。从前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真的以为是永别了,想着岁月漫长,自此再不会有什么联系。可是如今,上天偏要安排他在这种情况下,让他听到她的消息,不得不说是天意弄人。张闯走到那两个护士跟前,心里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同志你好,刚才我听见你们说虞子姝,是这样的,我和她是初中同学,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现在得知她病重的消息,我又正好在这里照顾家人,想着毕竟同学一场,既然知道了,就应该去看看。所以能不能把她的病房号告诉我呀?他的谎话说得比真的还真,简直无可挑剔。故而他很轻易地就从护士口中问出了虞子姝的病房号。其实,张闯的这个谎说得并不高明,只能用来骗陌生人,骗熟人的话是根本行不通的。为什么呢?因为张闯压根没上过初中,哪来的初中同学。
与护士寒暄了几句后,张闯便拎着饭菜回了病房,他不动声色地吃完了饭,然后对诗琴大哥说:“大哥,我们单位临时有点事,我先去一趟。正好这几天寒寒回来了,我叫她过来替我。”他说这话的时候竟没有一丝一毫的顾虑,果真不担心被他大哥或者轻寒撞到,他没有去单位,而是去会老情人?得到了诗琴大哥的首肯后,张闯离开了病房,然后根据那两个护士的指示,很快便找到了虞子姝所在的病房。他缓缓地推开了房门,一眼就认出那个正坐在病床上喝水的女人就是虞子姝。细算起来,他们都有二十八年没见过面了,二十八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人和事。比如它可以让原本青涩懵懂的男生女生变成如今俗气、物质的大叔大婶;更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往事埋葬,所以现在,无论是张闯还是虞子姝,再回首他们当年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时,只把它当作一个恰逢其时的错误罢了,时间冲淡了年少的激情,而今剩下的便是相识一场的情分了吧。
“是她,是她”张闯在心里默默地确定,虽然她一脸病容,而且不复当初那样年轻,但他还是认出了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虞子姝也认出了他。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张闯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走进病房。而虞子姝也停止了喝水,但还是将那杯子久久地拿在手里……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岁月给他们留下的痕迹,然后根据这痕迹去猜想,这些年来对方都经历了什么。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只有七八步远,但实际上隔着的却是半生的光景。当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结束后,人们不得已和另一个人共度余生,但那平淡如水的感情远远不及当年的我和你。
半晌,张闯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开口说道:“子姝,真的是你,我在这里照顾我岳母,刚才经过护士站的时候,听见她们说你的名字,我就想来看看是不是你。没想到……你生了什么病?严不严重?”他语气中带有的惋惜听得分明。“癌症晚期”她简明扼要,并未谈及其他。自打确诊以来,她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尽管时间过去了半年,但她仍旧没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而回答张闯的问题,就好像自己给自己宣判死刑,这于她而言是一种残忍,故此自然没有心情再去考虑其它。直到这时,虞子姝才把嘴边的杯子缓缓地放下,而张闯则借着子姝放杯子的当儿,找了把椅子坐到了她的病床前。“你住院多久了?”张闯小心翼翼地问道。“三个多月吧”子姝看到张闯这个谨言慎行、生怕说错什么刺激到自己的样子,她突然觉得好笑。嘴巴一笑,心也跟着软了下来。其实,对于张闯今天的到来,她还是打心底里感激的。自己生病住院这么久,几乎没什么人来看她,亲戚朋友住的地方距离她所在的医院较远,若非关系非比寻常,否则根本不会大老远地过来看她。再者说她又是一个要强之人,难以接受那些来自于健康的人的怜悯和宽慰的话语。只要一想到有人淌眼抹泪地对自己说“要乐观,要坚强”之类的话,她就感到恐惧。因此,知道她生病的人并不多,而作为少数知情人的儿子和女儿,则以工作忙为借口拖延着,迟迟不肯来看她。实际上虞子姝比谁都明白,孩子们不愿意来医院,根本就不是因为所谓的工作,而是还在生自己当年抛弃他们的气。
那时她前夫做生意失败,欠了好多钱,她不想跟着他过苦日子,便毅然决然地和他离了婚,丢下了两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离婚后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倒是后来听说她前夫力挽狂澜,一番努力之后竟使生意转危为安,不仅还清了欠款,还小赚一笔。不过到底赚了多少也就不得而知了,自己当初和他离婚也成了笑话。现在想来,这或许就是报应吧,最初因为嫌弃张闯贫穷而嫁给了她前夫,本以为能够改变她的命运,可是到头来终究逃不过人财两空的下场。如此玩笑般的讽刺人生让她无奈,而张闯这份真挚的情义又令她羞愧感动,她决定向他坦白真相:“文胜,对不起,当年我欺骗了你,其实嫁给我前夫是我自愿的,我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从子姝病房出来的那一刻,张闯心中那二十多年来的执念终于得以释然。这些年来,她在自己心中从来都是白月光一般的存在,尽管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当年她另嫁他人并非她所说的那样是迫于家庭逼不得已,但只要未被证实,他就不愿意去相信这些猜测。如今,亲耳听到她的承认,他便突然放下了,自己之前总觉得诗琴爱钱、俗不可耐,却没想到子姝更甚,已经到了为嫁有钱人而不惜放弃他们的爱情的地步,想必自己当年若是与她结了婚,也是一样地为钱而争吵,甚至都已经离婚了。如此看来,倒是自己冤枉了诗琴,她催自己上班是理所应当,而不是过分的要求。想通以后,他决定要帮助她。当年的事,他早已原谅了她,不原谅又能怎样呢?难道要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人到了这个时候,终究是可怜的,能帮的话就帮一点吧。初心是好的,但不曾想这竟成为造成他家庭悲剧的导火索。
次日上午,张轻寒独自在家,张闯突然回来,并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本来,轻寒并没有将这当回事,直到不小心看见了张闯的手机。只见微信顶端有一条未读消息,对方说“文胜,真的不用了,你能不计前嫌来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怎么还能要你的钱?”而她父亲给她的备注是虞子姝。张轻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虞子姝?这不就是那个充斥了自己的童年,她恨得咬牙切齿的父亲初恋吗?她现在发来消息做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什么还要阴魂不散地再次出现,破坏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生活?一股熄灭了十多年的怒火被重新点燃,她要去质问张闯,她必须得到一个解释。
轻寒走进卧室,刚好看到张闯从柜子里拿出钱后,放进了自己的钱包里,如果她没看错,张闯拿的正是自己这次带回来的两万元工资。联想到虞子姝发的那条消息,张轻寒自然而然地想这钱是给她的,可是毕竟她外婆也有可能用钱,经常终究是对他残存了一丝希望,可是接下来张闯的表现却将轻寒仅有的一点希望消磨殆尽。轻寒尽可能平静地问:“你拿钱做什么?”张闯心想:若是我实话实说,女儿肯定会不高兴,也必然会告诉诗琴,这样总免不了一次争吵。多一次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瞒下来吧。于是,他故作轻松地说:“我有一个老朋友生病住院了,我借点钱给她。”说着就要离开,他怕轻寒追问下去,自己说的多了会露馅。”“好一个吃里扒外的爸爸,你这样做可真对得起我和妈妈”轻寒恨恨地想。“我看你这个老朋友是虞子姝吧,你为什么不敢说实话?既然连说实话的勇气都没有,又哪里来的拿钱的勇气?”她的语气冰冷到叫人发抖,把张闯吓得不轻。“你怎么知道的?寒寒,你听我说,你子姝阿姨得了癌症,没多少日子了,她儿子女儿都不管她,挺可怜的,我就想……”
他急急地向她解释着,自她工作以来,张闯便很少责骂她。轻寒暗地里也想过,张闯发生这巨大变化的原因,她想必然是他如今看到自己事业有成,所以才不敢得罪自己。唯恐惹怒了自己,将来等他老了给他罪受。而不是张闯人老后心变软,也就没那么大脾气了。张轻寒总是这样用恶意来揣测张闯,比如之前她被陆晨曦纠缠,张闯知道此事后对她说:“我好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家,出门在外容易吃亏。”这本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爱,但在轻寒眼里却成了他怕遭报应的表现,因为张闯在从前占过别的女人的便宜,所以他害怕会有像他一样的男人来占轻寒的便宜。“你就想怎样?帮她?还是用我的钱帮她,你觉得合适吗?今天我就把话给你说清楚,要是换作别人,别说借了,就是白给我也不说什么。但如果是她虞子姝,哼,借也没有。”还没等张闯说完,轻寒便决绝地将他打断。
这下该轮到张闯纳闷了,他怎么都不能明白,轻寒为什么如此恨子姝,便不解地问:“你怎么会这么讨厌她?”听到张闯问出这样一个幼稚到可笑的问题,她觉得甚是讽刺。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他难道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吗?张轻寒痛苦地说道:“你居然问我为什么?呵,爸爸,十多年了,从我上小学开始,咱们家就一直在还债,你做生意失败欠下的债,买房欠的债,找工作被骗欠的债,还有我上大学贷款欠的债,一笔笔、一次次,还不完的债,看不到的希望。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过着艰难的日子,舍不得买昂贵的蔬菜水果,衣服一年到头也添不了几件,我二十岁之前身上穿的衣服几乎全是表姐不要的,更是从来都没有旅游过。高中的时候全班五十个人,只有咱家没有电脑,需要的时候,我不得不厚着脸皮去同学家东蹭西蹭,你知道我有多丢人吗?我和妈妈跟着你没享一天的福,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些改善,你竟然想拿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去贴补你的老情人,你觉得公平吗?说句不好听的,我若是早知道你要将钱给她,我宁愿拿去吸毒。”
她被气得全无理智,竟口不择言地说出了毒品这种充满罪恶的东西,且不说轻寒本人有多么地痛恨毒品,就照她那个胆子,即使有了机会,也必然是万万不敢沾染的。话出口时,连她都不信自己真的会去吸毒,但却并不后悔这样说。是气话又怎样?若不是被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她又怎么会出言无状?话虽重了些,却是张轻寒的肺腑之言,张闯没想到轻寒的积怨已经如此之深,可是,话都已经说出去了,不拿这个钱也是不行了。因此,他用乞求的语气说:“寒寒,我知道你和你妈跟着我受了很多委屈,但这是两码事,算爸爸求你,就放下对她的偏见,让我去帮她这最后一回吧。”至此,张轻寒彻底死心了,她父亲难得的一次好脾气,竟是因为想让她同意去帮虞子姝。自己做了他二十五年的女儿,到头来竟然还比不上那个如昙花一现般的初恋。可悲,可悲。
她瞬间崩溃,继而声嘶力竭地大喊:“既然你爱她,那你去找她啊,你祸害我和她蒋诗琴干什么?”“闭嘴”张闯被气得火冒三丈,一时没忍住,照着轻寒的脸上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巴掌他使出了最大的力气,以至于把轻寒打得跪坐在地上,双手支撑着地面。她被张闯的这一下子打懵了,一时间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脸上出现火辣辣的痛感,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挨了打。好疼啊,在她的记忆中,这还是张闯第一次动手打她,竟是为了那个女人。但是轻寒不知道,这其实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她三岁那年不小心打翻了张闯亲手做的豆腐汤,当时的他情急之下打了她的屁股,全然没有在意被汤烫伤的轻寒,幸亏她不记得了,否则会从小便恨他。张轻寒跌在地上这一幕,她觉得甚是熟悉,仿佛很久以前发生过,她仔细一想便想起来了,在自己的梦中,她曾被张闯打倒过无数次。一瞬间,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成就统统被踩在了脚底,她还是从前那个得不到父爱的可怜女孩。突然,她冷笑着,然后用手捂着脸慢慢地站起,凄惨决绝地说:“哈哈哈哈,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巴掌好多年了,如果说从前我对你是爱恨交织的话,那么如今便只剩下恨。你打我这一巴掌,算是我还清了你张闯生我养我二十五年的恩情,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你不再是我爸。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我都不要再做你的女儿。”说着,夺门而出,刚一出门,两行眼泪直涌下来,她一面哭一面跑,悲痛欲绝地想,虞子姝从来没有恨过我,她甚至都没有见过我,也并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我却活在她的阴影里,痛苦了二十年,多么可笑,多么可恨。
张轻寒那里痛不欲生,张闯这儿同样悔恨交加。平日里无论他把轻寒骂得多惨,可他到底是她的父亲,他是爱她的,只是可能在方式上粗暴了一些。其实刚才他那一耳光下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轻寒就已经跑出去了,终究还是太迟了。张轻寒觉得父亲为了多年不见的初恋而对她暴力相向很是委屈,可是难道张闯心里就好受吗?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要与自己断绝关系,这又何尝不是锥心刺骨般的疼痛。冷静下来以后,他越发后悔,开始一遍遍地给轻寒打电话,然而轻寒早已关机。他隐隐感觉不妙,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向诗琴坦白一切,让她去联系轻寒?他是断然不敢这样做的,事情本来已经够乱的了,要是再被诗琴知道,他把女儿气得离家出走,她非得和自己拼命不可,还是等一等轻寒气消了再说。可是他错了,他不知道在此之前,轻寒已经原谅了他无数次,而这一次是轻寒彻底爆发,也是无法挽回的一次。凡事总有限度,哪怕骨肉至亲也不能例外,如果一个人一直被伤害,总归是有支撑不住的一天。试想,如若什么事情都可以达成和解,伤你至深的人也能够得到原谅,那么你所遭受的委屈和承受的痛苦又算什么?只是因为一句忏悔或是一种特殊的关系,就轻易忘却自己的痛苦,实在太卑微、太残忍了。
张轻寒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跑着,她的大脑刚刚被张闯那么一刺激,回想起很多尘封多年的往事来,她小的时候生病,不停地咳嗽。张闯嫌她麻烦,竟让她在寒冬腊月里到大门口去咳嗽,还说咳嗽好了才能回家,最后还是诗琴制止了他;她十岁那年跟着张闯去逛庙会,要过马路了,张闯没有管她,而是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等到他站在对面催促着轻寒赶快过去时,轻寒才犹豫着迈开步子。可是当她刚走到马路中间,不远处突然冒出了一辆飞驰的摩托车。她被吓傻了,既不敢跑到张闯身边,也不敢退回原点,就那样愣在原地。几秒钟后,摩托车开到她面前,并在距离她半尺远的位置刹了车。自己遇此危险,张闯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和后悔,反而说她连马路都不会过,简直是个蠢货,怎么没让车给撞死?旁边的老爷爷听不下去为轻寒说话:“你这个人脾气怎么这样坏,孩子差点就被车撞到,你不安慰也就算了,竟然还诅咒自己的孩子,你算什么父亲?”张闯听后勃然大怒,他怒目圆睁、气急败坏、恶声恶气地骂道:“我怎样对待孩子是我自己的事,还轮不着你个外人来说教,你又算老几?”还有一次,诗琴回了娘家,只留她和张闯二人,到了饭点,张闯给她做烙饼吃,可是因为技艺不精导致饼烧焦了,轻寒打电话向诗琴抱怨,张闯听见后骂她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生平第一次她恨自己的好记性。
于她而言,爸爸这两个字就是儿时在你需要时,一个决绝远去、永不回头的背影;它还是你伤心难过时,一句句诛心的责骂,不仅将你贬得一文不值,甚至简直没有活着的必要。他是她的父亲,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他但凡有一丝人性,想必都不会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来,可他张闯偏偏就说出来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想,如果当年那辆摩托车没有刹车,她被撞死了。他办完葬礼,接受了前来吊唁的亲友的哀悼,或跪或站在自己的坟前时,会不会有一丝丝的愧疚?可能,他会,但是也仅有一时半刻而已,很快,那笔高额赔偿金就会到他手里。而那时,他会觉得她是死得其所。她总是能梦到自己被车撞死的惨状,无数个夜晚,无数个梦境,轻寒静静地躺在一大片鲜红的血泊中一动不动,七窍流血、死不瞑目。她不停地流血,血泊的范围不断地扩大。四周围观的人对她指指点点,在她的灵魂即将离开□□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了那个肇事司机的样子,正是张闯。轻寒的嘴角微微上扬,无奈地扯出一丝笑意来,心里想到了“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句话。其实这条贱命本来就不是轻寒自己想要的,如今再还给他也就是了,就让张闯背负着杀子的骂名,好好地在世上活,活他个千年万年。
“呼——呼——”狂风呼啸,大树在狂风中摇晃,一条条树枝就像一条条狂舞的皮鞭在空中抽打着。突然,一道闪电划破灰色的天空,紧接着就是一阵震撼天地的响雷,霎那间倾盆大雨直泻下来,把空间交织成一个连绵不断的雨网。路上到处都成了水的世界,行人很快地都找地方避雨去了,唯有轻寒仍在大雨中狂奔,她的心都已经被杀死了,又怎会在乎大雨?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这个情景似曾相识,便渐渐停下了奔跑的脚步。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哦,原来是七岁那年,自己和母亲去外婆家,回去的路上恰遇大雨,她们也是像现在这样狂奔。可是这一次的情况远比十八年前的要糟。大雨的势力依旧不减,她的衣服早已湿透,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也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张轻寒曾听过一种说法,人世间最大的不幸莫过于悲剧的传承。就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布恩迪亚家族一共七代人从兴起到衰亡的传奇故事,里面涉及的四十多位家族成员的命运看似各不相同,实则不断重复。他们都无法摆脱宿命一般的孤独。而她年纪尚轻,未曾经历过漫长的七代人,但她亦可看出父母的婚姻是不幸的,而自己深受他们的影响,已经产生了恐婚恐孕的心理。即使将来任意嫁个男人,也只是会重走诗琴的老路。她的脑子里生出一个念头,虽然她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远不及此时这般强烈。她想要去做输卵管切除手术,如今的她,对于爱情、对于婚姻算是不抱任何希望了。她做好要一个人过一辈子的打算了,可是她又担心将来遇上什么人,破坏自己的计划,索性做个手术断掉自己的后路,即使对身体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能有效防止被坏男人伤害——没有了输卵管,失去了怀孕能力,因此便再无弱点,自然也就不会受到伤害了。同时她也是想让张闯知道,他给她造成了多么不可磨灭的伤害,自己走到如此极端的一步,全都是因为他。
经过反复的心理斗争,张闯还是决定把那两万元钱拿给子姝。因为他坚信,轻寒生气只是暂时的,等她冷静下来,早晚会明白他的苦衷的。他把钱揣在兜里,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了虞子姝的病房,然而却找不到人。一问护士才知道,原来她在两个小时前去世了。如此噩耗令他难以置信,明明前一天她还好好地活着,现在仅仅才过去半天人便没了,他愈发感到生命的脆弱和世事的无常。这下好了,钱送不出去了,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却并没有哭,甚至也不能说是难过,有的只是无尽的麻木。人走了,钱也就毫无意义,他打开柜子打算把钱放回原位,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轻寒之前的日记本。平日里他对这些是完全不感兴趣的,但是今天他想要看看上面的内容。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写着“你们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下我?生下我以后,又给不了我好的成长条件,甚至让我偿还你们犯下的过错。如果能给我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我一定会在你们恋爱的时候拆散了你们。如果拆散不了,那么我就在她怀孕的时候,想点办法让她流产,唯有我胎死腹中才可以一了百了。”
“我知道自己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人,我自私且懦弱,清高又无能,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这并不是气话,而是实话。我与这喧闹的世俗格格不入,稍微受一点委屈,就变得消极沮丧。不爱自己,更不爱他人,天底下实在不应该有我这样的人。本来,我做好了不成佛,便成魔的打算,可是你却偏偏要把我生下来,让我遭受这轮回的折磨。”
“都说女人是结婚那一天的公主,怀孕十个月的皇后和一辈子的操劳,那是不是我放弃做公主和皇后,就可以避免操劳?”
“痛苦的根源就在于明明每个人都不会得到幸福,每个人都避不开、逃不掉,却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是那个例外。”
“我总是想着你为什么不能再坏一些?把□□变成出轨;把辱骂变成殴打;把打牌变成赌博。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离开这个家,与你彻底断绝关系。可偏偏你又没有坏到这种地步,我便只能一天天地忍耐下去。尽管大多数时间都过得痛苦压抑,恨不得了却此生,却要因为你那为数不多的善举而安慰自己,其实你也没那么不堪,你毕竟是父亲,忍忍就好了。忍着忍着,我就变得越来越病态,你倒是活得洒脱通透,我好恨。
“听他们说,我曾在八个月大的时候发过一次高烧,陷入昏迷、差点死掉。这件事让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该死的人。我多么希望若是那时死了该有多好,我真不该多活这二十年。”
他没再继续看下去,想来也是,仅此几段便足以使他产生蚀骨剜心般的疼痛,这种诛心之痛,丝毫不亚于他打轻寒的那巴掌。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然而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来不及了。就在他看日记的同时,轻寒已经预约了输卵管切除手术。手术被安排在三天后,她的亲戚朋友无一人知晓,她不会允许任何人来动摇她的决定。三天时间很快过去,她该去做手术了。走进手术室的一瞬间,她闭了一下眼睛,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然后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此时恰有一阵穿堂风吹过,将轻寒披散着的长发微微卷起,几缕碎发被吹到她的眼前,隐隐地遮挡了视线,她伸出手将头发撩到耳后。这一幕像极了电视剧中的男女主,在医院手术室门前实现和解的桥段,然而现实始终不是电视剧,她很清楚,不会有人出现来阻止她。自从高一那年生过那次病之后,张轻寒便被动地完成了自我的独立。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明白有些心事注定不能与人倾诉,有些痛苦也只能自己默默忍受。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哪怕有了家人和朋友的陪伴,可那也只是一时而已,能永远陪着你的人,终究不过只有自己。不盲目奢望,不妄自期待是张轻寒如今的处事准则;既不袒露自己,也不猜测他人,如此甚好。
手术室的门关上的一刹那,张轻寒便彻底地置身于这间诺大的手术室。在周围那三个医生的衬托下,她这个一米五的身高显得愈发单薄娇小,但她整个人浑身上下却又散发出一种坚定且强大的气场,给人一种凛然决绝之感。躺上手术台的那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孤独,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解脱,她也没有想到,她这二十五年的时光,过得比五十年都要漫长。轻寒慢慢闭上了眼睛,心里平静地想着,若是自己全部遗传了张闯或是全部遗传了诗琴,也许就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偏偏这基因是一半对一半,谁也战胜不了谁。这时她又想到,诗琴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说过“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之类的话。这并不是因为她没有吃过男人的苦,也不是因为她见识的不够多,而是因为她从未对男人抱有过希望,没有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
一个小时后,手术完成了,轻寒被推了出来,出来的时候感觉身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第二天她将手机开机,果不其然,张闯诗琴还有她的两个要好的朋友都快把她的手机打爆了。手术已做完,一切尘埃落定,她决定给她们报个平安。轻寒拨通了诗琴的电话,还没等她开口,诗琴便焦急地说道:“寒寒,这两天你都去哪里了呀?电话始终关机,是想把我给急死吗?你听妈说,咱为了那点钱,或者是那个人都不值得,何况那个人已经死了,就是在你离开家的那一天。如今你外婆危在旦夕,你要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妈也就活不成了。你现在赶快回来,听见了吗?”哦?虞子姝那个祸害死掉了,也是罪有应得,她冷冷地想着。然后云淡风轻地说:“妈,你别担心我了,我这么大的人了,能出什么事?我就是心情不好,出来走走。我就不回家了,我请的假已经过完,我该去上班了。你放心吧,我还不至于傻到为这种事想不开去寻短见。”说着就挂断了电话。没过多久,张闯来电了,轻寒接起电话,只听那头说:“寒寒,对不起,爸爸知道错了。你快回家吧,我以后再也不会为了无关的人打你了。”他的情感很真挚,态度也很诚恳,若是放在许多年前,她绝对会原谅他,但是现在不会。若不是姓虞的死了,他也不会用低三下四的道歉来挽回她。人们都说权衡利弊,自己对于他终究不过是权衡而已。或许,她整个人的喜怒哀乐、生死荣辱加起来,都比不过那女人的一个眼神、一声叹息。张轻寒狠心绝情地说:“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我接这个电话是为了告诉你,就在昨天,我做了输卵管切除手术。如果你不知道的话,我可以给你解释,这是一种做了以后永远都无法再生育的手术,这一切全都拜你所赐,是你葬送了我。张闯,这结果你可还满意?”张轻寒这番话,纯属是为了用自己极端的方式报复张闯,但她怎么都没想到竟差点闹出人命来。
当张闯听到轻寒说她做了永久绝育手术的时候,一向刚强的他当即便落了泪。泪滴划过他布满皱纹的脸颊,留下了几道丑陋难堪的泪痕。这消息对他而言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本来,他还想着就算轻寒再怎么恨他,可是看在诗琴的面子上,也不会真的和他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但她因为自己的一时失手,跑去做了手术,算是彻底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就算这一次轻寒能原谅他,他也不会原谅他自己。把女儿害成这个样子,他还有什么脸面继续活下去?在万分悲痛之下,他写下一封遗书,又吞下了一整瓶的安定。遗书的内容是这样的:寒寒,事已至此,爸爸也不奢求能得到你的原谅。你说的对,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我还是想请你看在我们二十五年的父女情分上,最后相信我一次,我之所以会犯错,并非因为我不爱你,而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爱,很抱歉让你摊上我这样的父亲。我看过你写的日记了,我也知道你讨厌这个家庭,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我愿意付出代价。今生今世,你遇见我是你的不幸,惟愿来世我们做两个陌生人,我不再是你恨得咬牙切齿、想要逃离的父亲;你也不再是我笨手笨脚、总不听话的女儿。再无瓜葛,再无伤害,你也不会再恨我。愿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们娘儿俩能快乐地生活。最后的落款是张闯绝笔。
五个小时后,诗琴发现张闯自杀,急忙将他送到了医院,并给轻寒打去了电话。此时的轻寒正在高铁站,准备登上离乡的列车。当她得知张闯自杀的消息时,她整个人都傻了,全然不顾手术留下的伤口,此时正撕裂般的疼痛,亦不顾自己之前说要和他断绝关系的话,只是一心往医院赶。她跑到医院后,在急救室外,她看到了正在焦急等待的母亲,突然她泪如泉涌,想到“我以为我做得已经够绝了,没想到你比我还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因为你,我痛苦了这么多年,现在还把成为母亲的机会放弃了,我以为这样便可以报复你,可是你为什么要自杀?你把我害成这样还不够,还要让我背上逼死亲生父亲的骂名,一辈子都活在自责与悔恨之中。她绝望地坐到了地上,将身体缩成一团,恍惚中想起多年以前,张闯因为帮邻居捉猫,失足摔下进了医院,她曾在菩萨面前祈祷,愿意用她一辈子的幸福来换张闯那次的平安无事,原来这都是命中注定啊。她此时大逆不道地想,好后悔用自己的终身幸福换他一命,其实当初他死了也好,这样至少在她心中,他永远都是一个好爸爸的形象,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历尽千帆以后相看两厌,双双走向极端。其实在轻寒的心中,她的爸爸早已在当年说出那句诅咒她被车撞死的话时起,就已经死了。如今的张闯,不过是一个叫做“爸爸”的陌生人。而蒋诗琴想到的是,当年自己和他结婚之前,她去庙里求签,签文上写的是上上签,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或许她们的悲剧是从张闯被起名为那个晦气的名字之日起,便在冥冥之中注定了的,文胜谐音瘟神,便是任谁沾上他都会变得不幸。
半个小时以后,急救室的灯灭了,门也被打开,张闯被推了出来。他被抢救了过来,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手术也并不是完全成功,他的大脑因为受到了药物的刺激,变成了傻子,用他那双痴呆无神的眼睛久久地看着轻寒,轻寒愈发泣不成声。其实,喝安眠药是不至于让人变得痴傻的,症结在于病人自身沉浸悲痛、不能自已,失去了求生的意识,这才变成这样。轻寒忘了,当年的张闯也曾是一个美男子,这些年来对他的仇恨,使她忽略了她父亲的帅气,如今人都变傻了,帅与不帅也不重要了,只是可怜了蒋诗琴还得照顾他,可能从诗琴抽到签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的结局——无休无止地纠缠、折磨一辈子。
张闯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婚礼现场,只是这一次他的新娘变成了虞子姝。同时同地,另一场婚礼正在举行,张闯远远看到那个新娘的身影,感觉甚是熟悉,似是故人。他定睛一看,竟是蒋诗琴,而她身旁的新郎则是他从未见过的段璟瑜。不远处,一个婴儿呱呱坠地,那婴儿的模样,正如张轻寒刚出生时的样子,孩子的母亲夏阳把她的宝贝女儿抱在怀里,她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给每个人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相爱的人得以白首,子女亦可以自由地选择父母。张闯娶到了想娶之人,诗琴嫁给了愿嫁之人,而轻寒也成为了夏阳的女儿。每个人都得偿所愿了,他相信这一世,他们都将会是幸福的。
至此,张轻寒前半生的故事就讲完了,至于她以后是孤独终老,还是给离了婚带着孩子的老男人当了接盘侠,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写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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