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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景背手站着，垂眼看了两个儿子许久，提笔在案上又勾起笔划，给了两个儿子一个戴着金冠的脑袋顶，淡淡道：“都起来吧。朕找你们回来，是有事要和你们商量。”
宁王和吴王起身后面面相觑，双方都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尊重”搞懵，这世上有什么事君还要和臣商量，老子还要和儿子商量？
两人均想不出好事来，能想到的只有这里面肯定有坑。
成景抬眼一瞥两人，只是一笑，继续在纸上写着字，声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高低起伏：“朕想重组桃源会，你们意下如何？”说罢他放下了笔，抬起了头，鹰鸷的眼神向前一往，两个七尺男儿被他震慑得眼珠子都不转了。
成景对此很是满意，复又提笔写他的字去。
对面的吴王自上一世被毒杀已经被吓破了胆，见此又想跪下。
只听一旁的宁王两臂一阵，拱手道：“儿臣愚钝，只知带兵打仗，于社稷不过是个看家护院的。一家一国治理，头绪万千，还是要靠父皇和士大夫劳动。忝居高位，实在不安，朝中大事儿臣不懂，但深知自己无能，治理东宁之地力不从心，还请父皇收回儿臣封地，就让儿臣留在长安侍奉父皇左右吧。”
这……愚钝吗？吴王十分吃惊，深思一路走来宁王运筹帷幄，更觉自己傻得可怜，他三哥哪里是个武夫，分明城府似海深呐。
再一想，不由不寒而栗，就在这么一瞬间，他怀疑宁王在拉他车的马身上做了手脚。
“放肆！”成景突然扔笔一呵。
吓得吴王赶紧跟着跪。
“给你东宁之地，是让你守着东海，不让倭国有可趁之机。你是最像朕的儿子，是你兄弟里面最能担起大成重任的，怎可贪恋寻常父子天伦，而弃家国安危不顾？”
吴王震惊，他爹现在夸宁王是一点不避人了啊。好歹他也是文采斐然，当得起一方仁主，这话说得好像自己不存在似的。
吴王朝旁边扫了眼宁王，巧了，宁王也在看他，且满脸惶恐。
宁王磕头道：“儿臣知错。儿臣真是愚蠢至极，罪该万死。论才比不上五弟，论德比上七弟。空有一身蛮力，全无用处，愧做父皇的儿孙。”
成景忽哼笑一声：“有德有才总不比上手握重兵呐。”
吴王只觉耳膜被震了一下，方才的不开心瞬间一扫而空，原来他爹忌惮他三哥，要夺他三哥的军权。
再看宁王抬头，人已经怔住，似乎在片刻间已经经历了一场战争，最终放弃抵抗，缴械投降落寞道：“父皇是疑心儿臣了。儿臣十三岁跟随父皇一起出征西漠，算来已经有十年。儿臣不才，这十年来总是牢记父皇叮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现在该是到了儿臣不被用的时候了。”
吴王并不敢抬头，也不敢替宁王求情。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十分难过。
后来成景又说了许多父子相爱的话，宁王听进去了没有吴王不知道，但吴王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见完皇帝回家后，吴王推掉一切人情来往，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在家不是种菜就是逗狗。高胜寒随行护卫的工作一时就显得十分清闲。
一入冬吴王更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偶尔醒来也是拉开门坐着发呆，惯常有竹青陪着。她得了一间有窗有门的房子，就住在角门上，乐得自在。
这日吴王将房门大开，自己裹了个黑貂在门内坐着，像个粽子一动不动，只露出个脑袋盯着门外雪落雪飞。
竹青有事外出，临时让高胜寒站在门外廊上，于是她今天的任务就是站在这里，保护吴王。
她矜矜业业站着一会盯着雪发呆，一会盯着屋檐发呆。
但吴王无聊。
他道：“本王听说钱铭替高司徒鸣冤了。”
高胜寒听出来这是跟她说话了，但这不像个问句，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奥”了一声。
吴王对她的反应颇感意外，又道：“圣上准了重审，你也许还能回去做高小姐。”
高小姐？高胜寒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她看着茫茫白雪，回道：“王爷有所不知，我并未做过什么高小姐。”
吴王哽了下道：“本王倒是知道的。你……恨吗？”
因这一问，问得又小心，又矫情，高胜寒自觉她一个寿命加起来活了三十好几年的人，提说爱恨都太过幼稚了。
道：“王爷言重了。妻子子女不过都是男人私有财物罢了，财物没有感情，即便有，也不重要，没有资格谈爱恨。只有男人、主人才配有爱有恨。生而如我，有一口饱饭吃就已经感恩戴了。别说当初并非他遗弃了我，就是他真的遗弃了，他也只是在使用他的权利，我又什么资格去恨他。”
吴王被这一番话震惊到，他完全没有料到高胜寒会说这么多，一时想到自己重生后对高胜寒的恨与惧，似乎确实像个抓瞎的小孩子，渴望快速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你觉得豫王怎么样？”
高胜寒不明白他问豫王是什么意思。
她也答了：“他是个温柔的人，除非他做戏，否则我不觉得他会对皇位有威胁。”
吴王立刻道：“这本王可一点不同意。你不要听到别人说他傻，就以为他真的傻。”
高胜寒心道：“我不是听说的。”但她没有说出口。
吴王见她不回答，又解释道：“傻人有傻福，万一高司徒的罪名被赦免，你嫁与他，未必没有一个好处境。”
高胜寒笑了。
吴王道：“你别笑。也许你还能教会他立规矩守本分。他打小也算是个会听话的人。”
“嫁夫君又不是管儿子。他听话不听话，与妇人何干。”
高胜寒答完很想结束这个话题，吴王却好像意犹未尽：“说的也是。但你对父母一点不恨，说的是假话吧。”
高胜寒见糊弄不过，也敞开了几分心扉，她道：“其实我在道观过得很好，反而是回来以后，见到他们，心里才恨起来。如果我一生都在道观渡过，身边人人都跟我差不多一样活，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活得多辛苦，可能非但不会恨他们，还会为他们祈一辈子福。”
她听吴王没有打断，便继续道：“其实住在道观还是住在朱门，对我来说差别不大。如果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原来还有另一种可能，我也就安心做个小道姑，每日跟着师父唱经，有时候也可以借着到大观去参道，天南地北走一走。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偏偏有人告诉我，原来我是高小姐，只告诉我还不算完，还要带到我眼跟前给我看，看这才是高小姐过得生活，然后问我，你想不想过？”
一阵风起，吹进高胜寒鼻子眼儿，她感觉鼻子一酸，有清水要掉下来，忙吸了吸。
吴王却像听入迷，急问：“你怎么答的？”
一滴水掉在高胜寒衣襟上，她抬头看天，怀疑雪里面还搅着雨。
答：“我当然答想过。我非但想过，还觉得自己被亏欠的实在太多，连同亏欠的我也想一同拿回来。”
吴王沉默了许久道：“高司徒似乎也是个性情很和善的人，当年之事恐怕也是逼不得已，是人，怎么会有不疼爱自己的亲生骨肉。”说话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成景赐他毒酒，要他向自己证明自己是他最忠诚的儿子。
高胜寒转身对着宁王道：“王爷。人的性情和作为是不冲突的。和善的人可能一肚子坏水，相反，凶悍的人可能才是浑然天成，一点坏心思都没有。只是，不管一个人心里有没有坏心思，只要他没有做坏事，就不能以此来定他的罪，诛心之论是荒唐的。每个人都有私欲，都有贪欲，都有情欲，这不是罪。我也不认为高解想扔了我，不想养育我又什么错，但他真的做了就另当别说。大概只能将他们当成陌生人，我才会原谅他们。”
吴王像是突然想起：“那个……你有没有听到高司徒的案宗，嗯，宁王说，有个物证，是一块绿丝，太后只赏了三家，另外两家因为天冷，拿回去还没来得及做衣裳。高司徒一见那绿丝，当时就认罪了。”
这怎么可能。高胜寒半天没有缓过神，以她做高胜寒两世的经验，高解对她绝无半分怜惜，难道他以为是高凌霄？
吴王叹气道：“本王这一生与父子天伦是无缘了。你不妨多出去走动走动，打听打听外面怎么说。揣着嫉恨生活，太累了。”
高胜寒忽语气一冷，厉声道：“旁人怎么说跟我没有关系。王爷也少听闲话，外面人多嘴杂，少不得有人别有用心，哄骗你罢了。”
吴王还想再说，高盛寒却一个字都不想听了。她向近前伺候的侍女道：“王爷累了。带王爷休息去吧。”
吴王也确实坐累了，虽听高胜寒语气不善，却计较不动，起身拖着坐麻的脚颠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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