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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长亲自出门招待，几个乡政府的干部和村长作陪。谢宴和同行的几个企业家徐步走进道观。
观长仔细观察发现，为首的这名企业家腿脚有些抖，出于医者仁心，他忍不住对着谢宴开口关心道：
“贫道观施主脚步虚浮，面有难色。老夫医术尚可，可以给施主把脉一观。”
正巧孟冬来找观长汇报采购情况，听到这句话，戏虐地打量着抖腿的谢宴。
“观长不用浪费力气，我认识这个领头的，他就是虚，等会茶里多给他泡点枸杞红枣就行。”
被人当着大家面嘲笑自己虚，谢宴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自己抖得越来越明显的腿脚。他在泥泞的山道上骑行了一路，还载着一个大啤酒肚的同行企业家，能成功抵达道观门口他都佩服自己的体力。
他在孟冬面前装不下去，扶着墙喘气，
“谢谢你，一杯不够，麻烦来两杯。”
谢宴是孟冬大学认识的同门师兄，两人大学就做的同一个课题，硕士毕业后各自开的公司都是医药行业。谢宴生性好强，总爱和他别苗头，偏偏他们各自的爱人又是好闺蜜。
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孟冬之前最烦谢宴这张笑面虎的脸。但事到如今，他时日无多，见谁都一样。
他难得好脾气的扶着谢宴往后院里带，对着观长摆手说道：“观长，这位施主我来负责招待。我先带他去休息会儿，毕竟他打小就肾虚。”
谢宴面色僵硬，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嘴跟吃了螺狮粉一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观长和村长站在一块，看着他们两个吵嘴，他担心孟冬把大投资商得罪了，出言劝告：“孟冬，这是客人，还是注意一下礼数。”
孟冬深吸一口气，嘴角印上假笑，“谢大少爷，您这边请，要是走不动我可以背您。”
谢宴一脸恶心地推开孟冬搀扶着他的手，端着矜贵优雅的仪态，微微颔首，
“有劳，带路。”
他确实有些话想问下孟冬，人间蒸发这么久，他夫人因为何皎皎的事情一天打听八百遍孟冬下落。为了夫人安心养胎，他就是再恶心孟冬的做派，这个虎穴他也入了。
道观后院寂静清幽，一株高大古老的银杏树扎根耸立在院落中心。曲折的廊下，陡峭的屋檐，处处被金黄的银杏叶点染。
人群喧嚣被留在前殿，古朴的院落里只有风拂动树叶飒飒的声音，两人谁也没有开口。
谢宴沉不住气，率先打破寂静，“何皎皎满世界找你，你躲这来出家了？”他打量着孟冬圆润的光头，心下诧异。
“你这光头样子还挺像个和尚，怎么不在寺庙里待着？你们道观人还挺善良，天天看着个和尚在眼前晃荡都不生气。”
孟冬听见何皎皎的消息有些烦躁，他收起玩世不恭的笑意，抬手摸着因为化疗而光秃秃的头顶，心中的情绪激荡难平。
“她没告诉你老婆，我们分了？”
谢宴愣住，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孟冬，想起孟冬和何皎皎被称为圈里模范情侣，他夫人不知道因为这个在他面前羡慕念叨多少次，让他学学别人孟冬。
他下意识地开玩笑说：“你们都能分手？不可能，除非你死了。”
孟冬久久不语，静静地抬头看着广袤的天际，飘渺的云轻易被风吹散，南飞的雁划过天空留不下一丝痕迹，就像他拼命挣扎的命运，终是徒劳无用。
他心中无限怅惘迷茫，声音低不可闻。
“嗯，我要死了。”
死亡这个词太沉重，从一向肆意张扬的孟冬嘴里说出来，平添了几分不可信。
谢宴一巴掌拍在孟冬后背，嘲弄地说：“你小子当渣男就算了，干嘛编个理由骗别人说自己要死了。谁信啊！”
他说完捂着肚子笑出声，笑着笑着看着孟冬面色沉重一声不吭的样子，心中的不安开始泛滥，笑容在脸上停止扩散，又猛然一收，不敢向眼前这个自己唯一的朋友确认。
谢宴支支吾吾半天没敢开口询问，清冷淡然的声音却在他耳边炸开。
“肝癌晚期，没救了。医生说我就只剩下两个月，白云道观是我家，最后的时间我只想躲在家里。”
孟冬反复压下内心的酸涩苦闷，挤出一个笑，“走吧，我带你逛逛。等会平安符不收你钱，送你了。”
谢宴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酸软的腿脚几乎站不住，他颤抖着开口：“胡说，你看的都是什么庸医？你才二十八，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就没救了！”
“我给你找医生，我在国外认识个顶尖的治疗癌症的医院，我带你去…”
孟冬见一向在生意场上运筹帷幄的阎王，在他面前骤然失色的样子，失笑道：“我认识的医生可比你多，别瞎操心了。活到老和活二十六年有什么区别？人总是要死的，我走后，麻烦你和嫂子多照顾皎皎。”
谢宴还是无法接受这突如其然的打击，他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盯着孟冬，“你老婆你自己照顾，我才不管。”
“我还是不信，你肯定在驴我，你快死了三轮儿还能蹬那么快？骗鬼呢！我这就打电话给何皎皎，让你老婆来收拾你。”
孟冬伸手阻止谢宴的动作，“我没告诉皎皎，瞒着她的。你替我保密，她还年轻，找什么男人找不到，我不想耽误她。”
谢宴想伸拳揍他，又下不了手，生硬地开口说：“那你也不应该放弃，待在这穷乡僻壤的等死有什么用？”
他伸手拉住孟冬胳膊想拽着他离开，“跟我走，我现在就安排直升飞机来接你，我们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无论如何不应该放弃。”
谢宴背对着孟冬缓缓开口：“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就你一个朋友。二十八岁和寿终正寝当然不一样，我一直想等老了和你一起去喝酒。”
孟冬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胜过桃李争春，日照金山。
他拉下谢宴拽着的手，缓步走到谢宴面前，“等什么等，你能误打误撞找到这来，也是我们两个的缘分，我现在就陪你喝。”
“我们一醉方休！”
话音刚落，就插进一个清脆童稚的声音。
“你敢喝酒，我就去告诉观长爷爷。”
卫鹤从回廊处现身，满脸泪痕，红着眼倔强地看着孟冬。
苏漫刚回来就跑去鸡窝喂大王，卫鹤拿着工具先到后院放东西，结果就听见这段难过地让人心碎的对话。
死亡太过沉重，他幼小脆弱的心脏要碎了。
孟冬诧异地看着泪水不止的小孩，谎言骤然被戳破，他手足无措，急忙走向前蹲下身，小心翼翼讨好着说：
“卫鹤不哭，哥哥刚刚逗他玩呢！哥哥答应过让你们给我养老来着，哥哥打了一辈子长生拳，不会走那么早的。”
孟冬脸上努力扬着一抹笑，试图证明自己的可信。“哥哥答应你不喝酒，滴酒不沾！你别哭了…好不好…”
卫鹤倔强地死死盯着孟冬的脸，担心自己一眨眼，孟冬就会像他母亲一样消失不见。他的眼睛鼻子全被揉红，浓郁的悲伤混着破碎的心，抽噎不止。
“你撒谎！你骗小孩，你答应过陪我们长大，为什么转眼就变成命不久矣？”
卫鹤突然想起初遇孟冬那天，观长爷爷说的话——这样的事情在生命里多着呢…
什么样的事情？失去亲人？失去自己的哆啦a梦？还是失去自己珍贵的一切？并且是以永别这种残忍的方式，让他再也无法拥有他渴望的陪伴。
他从未感受过父爱，他生命里出现的母爱也少得可怜。
遇见孟冬纯属意外，但在短暂相遇的时间里，他是那么偷偷地无比喜欢着这个幽默风趣的男人，或许在深不可见的心底，他早把孟冬当作了自己的爸爸…
他那么期待着和孟冬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但是风里传来的声音清晰又刺耳。真相比童话书里残酷一万倍，中秋节拜的神佛，孔明灯上写的愿望，在现实面前成了单薄的笑话。
可是他才五岁，他能怎么办？拥有和失去从来由不得人…
孟冬见卫鹤的眼泪越来越多，奔涌的悲痛，压抑到极致的不舍，对人世间的眷恋，对命运不公的愤恨，这一切瞬间袭向毫无防备的孟冬。
他红着眼不再替自己辩解，只是极其轻柔又珍重的揽住小朋友破碎的灵魂，蹭了蹭小朋友哭红的脸颊，语气嘲弄不甘，又流露出一丝释怀。
“小孩，你的眼泪很珍贵，哥哥知道你的心意。只是哥哥很抱歉，让你提前知道真相。不过眼泪可以留着哥哥真的离开那天再哭，”
他摸了摸卫鹤卷曲浓黑的头发，“哥哥还没死呢！哥哥教你一句话，事情没有成定局前，一切皆有可能！”
“越是不公，我们越要去反抗。别忙着悲伤，先让自己勇敢起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未必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别放弃…永远别放弃！”
泪眼朦胧，世界模糊里，这番话像惊雷在卫鹤耳边炸开。他心跳得越来越快，孟冬的身影突然挡在他已快溃堤的斗志阀门前。
卫鹤的血液骨骸里奏起雷鸣般的鼓声，千军万马的气势在血液里凝练，血液开始沸腾燃烧，响彻不息的声音在血液里回荡，
它说：“不要放弃啊！不要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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