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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仁宫里谢皇后由她的贴身侍女曼曼扶起来依靠在软枕上，虽然殿里烧着地龙，但是她还是用一件鸦青色的袄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是头上都带了一条厚实的鸽子蓝抹额。
其实她半夜里就醒了一次，发现房间里已经收拾干净，除了身上因为太医特意交代了不许月中洗浴还黏黏糊糊的，听曼曼说了公主平安无事，还得了皇帝赐名，连带着朝臣也有赏赐，她长兄也留在宫里了一早就能来看她，叫人把公主抱来看了，嘱咐了曼曼第二天得早点把在房间里点檀香，才安心睡下。
只是檀香味虽然能压住血气，但还是太浓了些，点了半个时辰就把她熏醒了。
她睡不着就想着叫曼曼拿绣活来，给宜臻做点衣裳，可是曼曼瞥了一眼她憔悴的面容就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主子，你现在还不能用眼，得好好歇着。再说了，太子殿下当年都没有您给做的衣裳。”
安宗只好作罢，她嫁给李偃当太子妃的时候十七岁，第二年就生了李元暕，那个时候她虽然对这件婚姻不上心，但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剩下的骨肉，怎么能不期待呢。
那个时候谢安世出镇江州，她还千里迢迢的写信给他说等到孩子出生了，要让他这个做舅舅的取名，李偃觉得她胡闹，然而也高兴她终于有了一点新妇的样子，不再死气沉沉的跟木头一样。
可是等她醒来，孩子的名字已经被先帝取好了，大名叫做元暕，小名叫安期。
暕，云开雾散，阴而复晴，很隆重的，很美好的词，很适合那个孩子——除了原先心里想的那个名字已经没有安放的位置了。
先帝格外看重这个孙子，把他接到宫里交给当时的太后，现在于皇寺清修的太皇太后丁氏抚养，不满周岁就封了太孙，连带着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与有荣焉。
那天一同受封的还有李偃原配所生的长子广宁王李元昭，当时他的封号还是临汝公。
当时顾太子巫蛊案已经过去了五年，死去的人坟前的树又发了芽，大家都以为阴影会随着时间流失，就像平江的水一样，但皇帝永远是皇帝。
他站在那里，就阻断了江流。
那是她第一次为自己生下了元暕而庆幸，因为她突然领悟到了为什么一同入府的方孺人和袁保林家世都并不显赫。
怀王妃是罪臣之女，但她在那封和离的诏书下来之前就自尽了，即使她的葬礼并不风光，李元昭也永远是李偃的嫡长子。
所以无论当年一同入府的哪一个生下了孩子，都会变成她的孩子。
她站在高台上，感觉很冷很冷，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的夏天。
元暕出生之前她摸不准孩子的性别，女红也不好，退而求其次只做了一点小玩具，元暕生下来后她也做过衣裳，每做好一件，她就用剪子缴掉一件，但是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给他做过任何东西。
李偃登基之后，让她安排六宫居处，特意问她元暕住在哪里，她理所当然地回答太子不应该住在东宫吗，等到说完才意识到其实元暕那个时候也不大，算虚岁也只有五岁，待在她身边虽然违制，但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她不能。
于是李元暕最后还是一个人住进了东宫，说是一个人也不准确，毕竟东宫有那么多奴仆，还有他的师长夫子，但是他同安世抱怨的时候总是说他一个人，又或者在他的世界里，东宫困住的只有他一个人。
以至于他嫉妒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当他第二次借着“我想看一下”失手把安宗给腹中孩子准备的玩具弄坏的时候，那些东西就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之后他来请安，十有八九撞上谢皇后休息。
谢安宗当时担心腹中又是男孩，也不好再刺激他，只是选择回避，叫曼曼隐晦的提醒他，他也曾经有过一样的玩具。元暕证实了这件事之后倒是乖顺不少，即使遇见谢安宗“休息”也会在正厅等她醒来。
如今宜臻是个女孩，也不必再有什么兄弟阋墙的担心。
只是曼曼都已经拿这个当托词了，她也不好再作弄自己的身体，于是叫曼曼给她随便找了本话本念着听打发时间。
皇帝守了一天一夜，如今就好像绷紧了的弦骤然松开一样，早朝的时辰迷迷糊糊醒了一次，问了一句什么时辰，郑注得了谢皇后叮嘱，自然不敢说真话，随意把他糊弄了过去，等到他醒来已经巳牌时分了。
伺候的宫女鱼贯而入，替他更衣洗漱，郑注站在旁边一脸谄媚，却还是被皇帝点了个正着：“朕不是说了皇后醒了就叫朕么，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郑注连忙下跪，嘴上讨饶道：“皇后娘娘醒了之后特意吩咐了奴才，要陛下多歇息一会，奴才虽然是陛下的奴才，可是皇后娘娘也是宫里的主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为难呢，就听何内司说皇后娘娘虽然醒了，却也还是困，只怕一会又要睡着，才擅作主张瞒了下来。奴才虽然犯了欺君之罪，可也并不全然欺君，还望陛下罚的轻一些。”
皇帝瞥了他一眼：“油嘴滑舌。”
郑注见皇帝并未怪罪，麻溜的从地上起来，心里对谢皇后又多了几分感激，虽然他自有办法打消皇帝本就不浓的怒气，但是谁不喜欢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呢。
宫人掀起珠帘的时候曼曼正念到一半，见皇帝来了连忙起身行礼，皇帝从她手里把蝴蝶装的书抽出来扫了一眼，含笑对安宗说：“等到宜臻满月了，天气也暖和一点，叫人进宫来给你唱戏。”
安宗淡淡一笑：“不过是无聊打发时间而已，陛下有心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这两年也没有什么天灾，各地府库都充足，今年春雪下的晚也不碍事，再说看个戏而已，总比修浮屠省钱。”
安宗点头：“好。”
皇帝接过曼曼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晦如学会说话了。”晦如是小谢的大名。
“可别叫阿兄知道了。”安宗眼底也生出一点笑意。
“说起来朕还欠玄成一个名字，宜臻的小字不如就叫他这个做舅舅的来拟，封号就交给你。”
谢皇后有些意外，皇帝居然还记得八年前的承诺。
宫闱事密，如无意外，封号才是那个千百载后伴随着宜臻的名字，而本朝公主封号一般都与封号相同，也就是说，宜臻不仅未出嫁就有实封，她还可以给宜臻自择封地。
谢皇后犹豫了一下，毫不客气报上了有盐邑之称的阳城的名字。
皇帝抚掌大笑。
“陛下要我自己选的，君无戏言。”安宗看着他。
李偃连忙点头：“好，等她周岁。”
谢皇后倒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请示他：“陛下觉得今年晦如的抓周宴怎么办？”
往朝不是没有公主遗孤，大臣茕子养在宫中的事，但那些孩子大多父母双亡，而且已经知事了，像谢晦如这种从小养在宫里的还是头一遭。
谢家肯定有想请的人，抓周宴的重头又不在谢晦如，不过是接着这个交游，但是晦如之前又都养在宫里。
在宫中办的话嫔妃和太后要不要与宴呢，若是有嫔妃在外臣怎么办呢，是只有谢安世来还是谢家人都来？在谢家办的话皇帝去不去，什么时候去？
皇帝显然也想到了，顿了一下，说：“在谢家吧，元昭也许就没见过青娘了，朕最后过去。”
青娘是谢安世的长女谢若音，她只比元昭小三个月，出生那会，谢安世还在东海王府当参军，怀王妃和她母亲妙容关系好，安世又和李偃有少小之亲，就给两个孩子定下了，原本延昌二年行了笄礼就成婚，因为谢安世出镇江州预备丹阳王谋逆，所以耽搁了，之后和政去世，按制她要给继母守孝一年，就一直拖到了今天。
谢安宗所忧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本来皇帝登基之后诸王就该出镇，只是皇帝借着想亲眼看元昭成婚拖到了现在。
但她是皇后，是谢家的女儿，是太子的母亲，在这件事上注定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所以也并不发表意见，只是说好。
皇帝被她的声音从回忆里拽回来。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做一个闲王，也许因为爱好文才在史书上留下一笔，还曾经埋怨过安世为什么放弃裴靖川的征辟，放着康庄大道不走来屈就他。
那会府里还没有这么多规矩，元昭终于学会叫他耶耶的时候，他高兴得往院子里那颗凌霄树上一拍，花瓣落下来撒了来做客的安世和沈妙容一身，宋泉汝听见响动，声音高高的从暖阁里传来：“竹里玉人吹笙客，池边仙侣紫薇郎。”
王子滨洛之岁，兰成射策之年。
转眼成空。
他突然开口：“你觉得晦如怎么样？”
安宗不明所以，并不提和政的名字，只选了最稳妥的回答：“有陛下教导，自然是好的。”
皇帝颔首：“把宜臻许给他怎么样？”
安宗瞪大了眼睛，一双手死死的在被子上抓住痕迹。
怎么可以这样。
她又想起了十三岁那年的夏天，谢安仁叫她躲到家里的枯井里，可是自己却没有下来，她听见甲胄碰撞，血液喷溅，争执，哭喊，可是她不能哭，她捂着自己的嘴，眼泪一行一行的流，抬头从圆圆分井孔里看见那一方很小很小的天空。
直到两天后才有人放了篮子下来，她拽着绳索爬上去，不顾自己蓬头垢面就要去找她二哥。
“我要杀了李侑。”她趴在谢安仁身上哭。
他哥哥一边重复着他已经死了，一边安慰她没事的。
怎么可以这样。
她用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挤出一个好，之后李偃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听清，只是机械性的回复，等到李偃终于走了，曼曼过来要扶她躺下的时候，她突然抱住曼曼的腰哭起来。
曼曼吓了一跳，一边安慰她一边问发生了什么。
她只把头埋在曼曼怀里，一句话也不肯说，等她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她的长兄站在门口看着她。
她想起来当年读《晋书》的时候看到的一句话——“历观前代，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但早晚事耳。”*
于是她抬起眼，目光坚定：“我要把不疑嫁给元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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