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沉默了许久,他冲我道:“你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等孩子生出来我陪你去看他们。”
我点头,将他的胳膊抱在怀里复又闭上了眼睛。太医曾说过,这几日我得注意休息,不然肚子里的孩子光不好,为了孩子,我不能胡思乱想了,我得保重我自己的身体,只剩下一个月,我一定要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子。
这样想着,日子便觉得没那么难捱了。只要生下了孩子,昭阳殿那风声鹤唳的禁卫便能解除,我可以去到外面,想见谁就见谁,再也不必躲在这囚笼里没日没夜地胡乱揣测。
我更加听话地去喝那些苦的直往舌根蹿的药汤,守着我的太医也都是太医院里老资历的,他们除了请脉问诊,现在也会说些宽慰我的话,告诉我孩子很康健,只要在忍上几天,必定能安稳生下来。
他们说这话时,嬿好守在一边,痴痴傻傻地对着太医发愣,我仔细一看她也不是对着太医,目光涣散好似在走神,再仔细看看,眼睛都红肿了起来,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等太医走了,我问她:“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怎么好像哭过了”
嬿好怔了怔,使劲儿地低了低头,闷生生地说:“是,孟姑欺负我了,姑娘得给我做主。”
正在往羊脂白花瓶里插芙蓉枝的孟姑闻言,像是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看嬿好,看了几眼立马换了一副厉色,道:“我不过说了你几句,娘娘马上要生产了,你就别往外跑了,你怎么就上了心,还哭上了,我以后不说你了还不成吗”
嬿好撇了撇嘴,似是要哭,但又忍了回去,“我以后不这样了还不成吗又不是我想哭,就是忍不住”
我想安慰安慰嬿好,但考虑孟姑又是萧衍放在我身边的人,不好偏袒的太过,只得公允地说:“孟姑是昭阳殿管事,她说你两句也说得着。都怪我平时把你惯坏了,竟打不得骂不得了。”
嬿好吸了吸鼻子,脸颊鼓鼓的煞是可爱,“姑娘,奴婢知道错了,以后不这么娇气了,你别生气,对孩子不好。”
我闻言深吸了口气,冲她笑道:“我哪会跟你生气。”
又看了看孟姑,“你们像我的家人一样,我怎么舍得跟你们生气。”
这下孟姑的眼也红了,她握着芙蓉枝半晌没动,婀娜的身姿颤了颤,费了好大劲才憋出来一句话:“奴婢只盼望着娘娘尽早生下皇子,别的事都不要紧。”
我诧异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嬿好,呢喃:“你们好生奇怪,莫非是我要生了,人也跟着呆傻了,看谁都不对劲儿”
夜间我想将这件事跟萧衍说来着,但又怕他背着我责罚她们,就咽了回去。趁着肚子里孩子闹腾的正厉害,我半倚靠在床榻上看守着案桌奋笔疾书批阅奏折的萧衍,幽幽地说:“看着你,我好像看见了这孩子的未来。我去看他时,他就这么埋头在一摞奏折里,跟我说娘,夜深了,孩儿还有奏折要批,你看够了就回去吧。”
萧衍背对着我笑得脊背直颤抖,“你这是咒我呢,若要轮到他批奏折,多半我是不行了。”
我捂了捂嘴,笑意盈盈地说:“夫君,你夫人我最近脑子不太够用了,总说错话,你请见谅。”
萧衍想都没想,随口而出:“你脑子什么时候够用过”
我随手拿起软枕朝他后背扔去,扔完了悠闲地往后一躺,“陛下,请恕罪。臣妾现在不光脑子不够用,连脾气都不大好呢。”
萧衍终于将手中毫笔放下,转身捡起了软枕拍了拍上面的浮尘给我放回来,侧身搂着我笑道:“你说这孩子生出来得是什么性子,是像你还是像我,咱两这样天差地别的性子,怕是不好随呢。”
第56章
我靠在他怀里想了想,说:“若是个男孩,还是像你吧,偌大的宫闱里,也不至于被人算计了去。”
“不要太像我,有一点点像你也是好的。”
萧衍闭了眼,唇角潋滟起一个宠溺温和的笑:“他一定不会是我这样的性子,因我会爱他,信他,在他幼小微弱时保护他,所以他定然会在平安顺遂中长大。”
我抱着他的胳膊,一时有些心酸,但又不想太煽情惹他追忆往昔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便夸张了声调说:“然后他长大了,遇见一个小狐狸精,就把你这老父亲一脚蹬了,只专心跟自己的小娇妻过日子,瞧你心里难受不难受。”
萧衍笑出了声,“所以比起他,我得更爱你,在他跟前与自己妻子恩爱十多年,就算到时他真找了个狐狸精回来气我,我也并不亏。”
我闭上眼睛想象了一番,忍不住大笑。我们两靠在一块儿笑了一会儿,萧衍渐渐息了声,似是有些疲乏地对我说:“孝钰,你要记得今天,我们对未来是有期盼的,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可以怪我,但一定不要离开我。”
他这转变犹如从花间隔雾到青苔深院,乍喜乍悲,颇让人摸不着头脑。我有些忐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衍,你可有事瞒着我吗”
萧衍垂眸看了我一会儿,勾起唇角:“我没有背着你纳妃,也没有在自己寝殿里藏女人”他的语调深敛,故了一丝调侃,显得僵硬至极。在我印象里他是会做戏的人,可为何在我面前的表演这般拙劣浅显,让我一眼就看穿了。
出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该怎么办了,问萧衍他又不会告诉我,问别人又不敢告诉我,只得这样忐忑着,忍着,等到该水落石出时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可,我没等到该知道的那一天,真相提前跑到了我的面前。
太极殿是历朝天子理政上朝的正殿,恢宏睦肃,极具威严。但就在这里,却出了一件足可轰动史书工笔的事情。
文渊阁大学士连殊年近六旬,是先帝跟前的股肱重臣。据说当年父亲入京考科举时,他便是阅卷人,从众多卷子中一眼挑中了父亲的卷子,认为文章颇具根骨,清正高洁,其人也应如此。才上禀皇帝点了父亲为状元。
父亲赋闲的那几年,他时常去吴越侯府与父亲小酌,品评天下奇事要闻,与父亲称的上是忘年之交。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清直老臣,被姜弥安上了勾结藩王,谤议天子的罪名。缘由便是从英王府中搜出了两人私信,其中可能有一两句涉及朝政,有些不忿的言论。被姜弥搜整了出来,大文章。当着萧衍的面儿,伙同党羽,在太极殿上硬要将他当场免职,下狱议罪。
连殊不甘受辱,竟一头撞上了太极殿的穹柱。在撞柱前,他曾大喊:“天道暗昧,奸佞当朝,蛊惑天子,残害忠良。其桑何可解,何可解,唯有怀淑殿下。”
据传当场血流不止,倒地身亡。
昭阳殿与太极殿离得并不远,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传到了这边。大家议论纷纷,多是什么其桑何可解,唯有怀淑殿下。前半句虽听不懂,但后半句的意思多明显,意为感念追忆怀淑殿下,足可见对当朝天子失望透顶。
可,他们听不懂,我却能听懂。
其桑何可解,那方盒子上的锁便是桑叶锁。难道连殊这样喊,是在提醒些什么吗
唯有怀淑殿下。难道说存放遗诏的盒子只有怀淑才能打开。
见我露出了些邈远之思,孟姑和嬿好对视了一眼,忙起身去驱赶聚在殿前窃窃私语的内侍宫女,两人刚出去,便被人缠上了,似是说了些什么要紧的事,各自随人往偏殿去了。
我想今日这番风雨,落入民间,大约又是一场谣言不止。萧衍登位还不到一年,这些事情传扬了出去,对他的声誉绝对有极大损坏。
内心不安极了,抚着腰站起来,领着几个宫女往寝殿走了几步,见炭盆前聚了几个眼生的小宫女,正拿着那把娇嫩嗓子在谈天说地。
“连学士也算两朝元老了,竟这样惨死,可见大周是变天了。”
“嘘,你胡说什么,不想要命了。”
那多嘴的小丫头俏生生地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却听一直沉默的另一个宫女说道:“先是吴越侯,又是连学士,下一个可指不定是谁了。”
我猛地停住了脚步,丝履顿在青石板上,再也迈不出。
还是先前那个清脆的声音:“听说沈家全家都在同安郡被杀了,吴越侯伤的最重,据说是为了保护家人被刺了十余刀,好几刀都穿心过,甚是凄惨。还有安阳公主和意初公子,母子两相互靠着被人杀了,也不知死前有没有怨恨。”
“我听说沈家有个老忠仆,年近古稀,为了护主与歹人搏斗,被斩断了四肢,血整整流干了呢。”
“这算什么,沈家人都死了一个多月了,皇帝陛下愣是摁着不让对皇后说,可怜这堂堂吴越侯和公主,丧事也办的潦草,连个扶柩抬灵的人都没有。”
“陛下还不是为了娘娘的肚子,皇子面前,这些算什么。”
我捂住肚子,觉得腰腹一阵阵地抽搐,看向四壁的纹饰都觉在不停旋转。一时难以支撑,轰然倒在了地上,耳边回音般不停响着那几句话。
“听说沈家全家都在同安郡被杀了。”
这本是一个梦,我清醒地知道是个梦,梦里父亲、母亲、意初还有冯叔在向我招手告别,我想扑过去留住他们,可腹部剧烈的痛楚将我唤醒了,奢华的昭阳殿里灯火如白昼,床榻前围了绰绰影影的许多人,接生婆撬开了我的嘴往里灌汤药,萧衍扯着我的手一脸焦切地望着我。
“姑娘,你用些力,用力生啊。”
嬿好的声音,她跪在了我榻前,边哭边说:“您都知道了,沈氏人全都死了,您只剩下这个孩子了,为了自己,咬着牙也得将他生下来。”
有人上来拉扯嬿好,要把她拖出去。我心中悲愤,想要去拉她的手,却发觉手被紧紧箍在萧衍的手心里。我痛恨地将他甩开,声音凄厉:“你给我滚,滚开。”
也不知是灯火太过璀璨,还是萧衍被前朝事耗费了太多精力,他的脸色惨白,竟若秋水中的浮萍般不堪一击,被我推得连连后退。
接生婆胆颤地低垂了头,恨不得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孟姑上来捋顺着我的胸前,“娘娘,你别的不要想,顺着这股气用力,你带了孩子九个月,忍心不要他吗”
我满脸不知是泪还是汗,裹着脂粉浑浊在了一起,油腻腻地糊在脸上难受极了。可我的喉咙里只能溢出些许破碎的哭音,我用力,恨不得将什么千刀万剐了才能解气。
爹,娘,你们在哪里,女儿好难受,你们不要离开我,我怕,我怕我会死。
如果我死了,那么尹家,沈家,岂不是再也不剩什么了。
谁为你们伸冤,谁为你们报仇。不,我不能死,我得活着。
咬着牙用力,可这个孩子似乎是感受到了尘世的凄苦与哀伤,怎么也不肯出来。我听接生婆叫了一声:“胎位异常,难产了”
萧衍扑上来握住我的手,有冰凉的水珠掉在我的手背上,他是哭了吗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孝钰,我知道你恨我,怪我,从我决心要瞒着你的时候就料到了会是这样。可是,你总得活着才能去恨,去怪”
他将我的手攥得太紧,紧到怎么也挣脱不开,我的力气好像被倒进了一篾漏了的罐子里,无声无息地漏了下去,怎么也积攒不下。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还是生不下来,周围乱糟糟,进进出出的脚步声,水流声,还有接生婆的叫喊声,我的神思有些不清醒了,眼前仿佛有无数金星在跳跃,划出一道道流朔的尾翼,晃得我头晕。
蓦地,我听见萧衍的声音传到我耳边,他说话时,众人都不敢言语,因此话音格外清越明晰。
“朕要你们保住皇后的性命,至于这个孩子,从权处置吧。”
话音落地,将我的神思带回来了几分,孩子,孩子,我只剩下孩子了,我要将他生下来。
我觉得自己睡了很久,软繻的枕席很舒服,陷在里面就是一片黑暗与宁静,仿佛是耗尽了气力,连梦都做不了了。除了耳边时常响起的婴儿啼哭声,整个尘世仿佛都陷入了虚泛空明之中。
醒来时发觉天光炽盛,从软烟罗的幔帐耀进来,暖融融地铺在脸上。我挪动了下身体,发觉干爽怡人,并没有生产时的烦躁焦热。
幔帐外有尖细低微的声音在有条不紊地说着什么。
“那几个宫女原是粗使的,只在外殿当差。那天在昭阳殿后院发现了些木偶泥人,上面刻了人的生辰八字,宫里忌讳这个,又有前朝尹氏在前,孟姑和嬿好不敢耽搁便去理正这些事儿。再加上当时前朝正出了连学士那档子事,宫里都人心惶惶的,也没人注意她们是怎么跑到寝殿里去的。”
“宫女的嘴里是撬不出什么了,这么硬气,定然是受了人的指使”
我安静地躺着看了一会儿描金画钿的穹顶,觉得自己应是做了一场梦,梦里竟有人跟我说沈家人全死了,这怎么可能。
我的父母是回吴越奔丧去了,等丧事办完了他们就回来了。
幔帐被掀开,传来一阵药瓷罐晃动的声响,嬿好睁大了眼睛看我,喜极而泣:“姑娘,你可醒了。”
外间的声响一瞬间全然消尽,再听不见说话的声音。只有脚步叠踏,人影憧憧,幔帐从两侧被掀开,大家纷纷往旁侧而退,萧衍疾步走到我的床榻边,半蹲下,握住了我的手。
“孝钰,你醒了,你可算醒了。睡了太久了,你生下了我们的孩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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