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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夜静，北京市郊某处不起眼的筒子楼里，微弱的灯光从走廊最末的门缝里溢出。
门后不远处摆着张四方折叠桌，一男一女分坐两侧。女的凑在灯台下补衣服，闻到男人身上传来的劣质烟味，不由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你少抽点儿，咱儿子今天看病花了不少钱，这月生活费剩下不多了。”
男的微微背身当没听见，女人见状忍不住指点，但想到自己的打算，她掐紧手里的布，边缝边假装不经意地问：“诶，你前几天不是说你们本家那边要找小孩儿过继，怎么样了，找到没有？”
“没有，听说还闹呢。”
男人磕掉烟灰，漫不经心道，“你问这个干啥？跟咱又没关系，瞎操什么闲心。”
“说起来也算一家人，我关心关心怎么了！”
女人说完，见男人看自己，撇撇嘴道，“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虽说关系远了点，但都姓解，既然如此，当家的，你说……要不我们也去试试？”
男人当即变脸：“你想把儿子送过去？”
“想什么呢，你小点儿声！别把孩子吵醒了。”
女人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说出心中酝酿已久的打算，“我是说小安，你说我们……要不要把她送去试试？”
男人一口回绝：“不可能！大哥临终前把妻儿托付给我……大嫂紧跟他去了，现在就剩小安一个，我怎么能把她送走！”
“那你也得考虑考虑家里的情况啊！”
女人抹着眼睛啜泣，“你怕被人戳脊梁骨，可我们的条件也不好，养活一个都不行，现在是两个！孩子们吃穿用度哪一项不费钱？更别说小安，她先天不足三天两头闹病。这些也就罢了，你白天要上班，留我一个看俩孩子，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咱儿子今天怎么伤的？还不是因为你非让我给小安开家长会，留他一个人在家，想喝口热水都没有，这才被暖瓶烫了。儿子睡觉前还疼得喊爸爸，你当爹的瞧了难道就不心疼？”
男人的气势在一声声诘问中渐弱，但还是坚持：“那也不成，要是清白人家也就罢了，但那边的情况你还不清楚？表面光鲜，但我可听说了，他们好像又开始干从前的勾当。这要是被抓住，全家都得死！现在不是旧社会，咱们这样的人家，再穷也是清清白白，哪儿像他们。而且我大哥生前最反感这些，别说本家，就连和本家稍微近些的亲戚都不愿意走动，你现在让我把小安送过去……”
“可他们过得好！比我们有钱，住大房子，都什么年代了，出入还有人伺候，怎么就不是好地方？小安如果能去，不比跟着我们一起吃苦强？”
男人没接话，他重重吸了口烟，发出一声叹息：“怪我，是我没本事，照顾不好两个孩子。”
“你也尽力了，这些年为了养家天天早出晚归，连口喘气的功夫也没有。”
女人察觉到他态度有变，装模样安慰了一句，赶紧问，“那小安？”
“……试试吧，我也不忍心让她和我们一起吃苦，如果能成，小安过上好日子，想必大哥在天有灵也能体谅。”
女人心中不屑，悄悄翻了个白眼，嘴上却说：“一定，当家的，既然你没意见，那我明天就开始准备。咱们只是试试，那边要最好，如果不要，我就再把她接回来。行了行了，你也别抽了，衣服给你补好了，明天还要早起，赶紧睡吧。”
男人被她催的没办法，只好把烟摁灭，小心收好剩下的半截烟屁股，这才趿拉着拖鞋上床。等外面的灯灭了，藏在分割房间布帘背后的小小身影才有所动，端着一只水碗走向房屋更深处。
那里摆着一张窄小的木床，床上睡着一个男孩。
余安过去把他摇醒，扶起他说：“晨晨，水来了。”
解晨起身，就着她的手在碗边沿抿了几下不肯动。余安见状有些着急，哄劝道：“再喝一点，不是你说口渴吗？”
但他不听，还用手推了一下。清水在碗里晃荡，余安赶紧稳住，看看面前不愿配合的人，想起方才偷听到对话，她放好碗下床，从自己书包里掏出一个东西给他：“晨晨，这个给你。”
解晨捏了捏手里的小块，眼睛一亮，迫不及待拧开包装放在舌尖舔了一下：“奶糖！姐姐，这是你从哪儿来的？”
“我今天课堂测验第一老师奖的。”
余安盯紧他手里的糖块，依依不舍道。
解晨同样如此，他只剥了半颗伸进碗，等水沾染甜味立刻拿出来。余安在一旁守着，见他似乎心情不错，试探性地问：“晨晨，姐姐对你好不好？”
“好！”
他回的很痛快。
“那你能不能帮姐姐一个忙，如果有外人想把姐姐带走，你就跟叔叔婶婶哭，说你舍不得我，不想让我走。”
“没问题！”
解晨一口答应，接着又问，“姐姐，谁要带你走，老师吗？自从你去上学，家里就没人陪我玩了，你能不能别去学校了，就在家陪我。”
类似的话他不止提过一次，起初她因为心软答应过，但后来发现一向节俭的婶婶不仅不为她逃学责骂，反而话里话外多有鼓励，她就没再这么做了。这次也一样，她避重就轻地说：“如果姐姐不去上学，就没办法给你拿糖了。”
解晨果然闭嘴，他喝干碗里的水，把剩下的半颗糖包好还她：“谢谢姐姐。”
余安心中一暖，摸摸他的头：“给了就是你的，姐姐不要，但晨晨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你帮姐姐的忙，姐姐以后还会对你更好。”
“嗯，我知道，我最喜欢姐姐了！”
解晨笑得见牙不见眼。
余安扶他躺下，轻手轻脚出去送碗。回来的时候解晨已经睡着了，她拾起枕头边揉成一团的糖纸，走回角落里的床垫。
她就是开头那场对话的主角，彼时的她还叫解安。父亲死于工程事故，母亲得知消息后接受不了，难产生下她随之而去，如今寄居在自己唯一的亲属叔叔家。
余安铺开糖纸，上面奶香味散得很快，她闻不到也舍不得扔，就盖在鼻尖上吹气顶着玩儿。刚才偷听到的对话在她脑子里回放，小小的幼童不明白大人口中的“九爷”和“本家”意味着什么，但也知道他们不想要她。
她心里难过，想到自己不久后可能就会离开，连头顶斑驳霉变的天花板都变得顺眼起来。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悲伤和茫然中消磨，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她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婶婶在逼仄的空间里来回走动，揪着她没好气道：“还睡懒觉，赶紧起来洗漱吃饭。你弟弟还病着，没人送你上学，吃完饭自己去，知道了吗？”
余安乖顺点头，卷起床垫洗漱。一碗没米的汤和汤里浮着的一点干膜碎屑就是她的早饭，她速度喝完，背起书包往外跑。学校离家有段距离，邻居姐姐好心捎了她一截才没迟到。但第二节课上到一半，带班老师就把她从教室里喊走：“小安，你婶婶说家里有事来接你，已经帮你请好假了，就在校门口等着，你赶紧走吧。”
她愣了愣，隐约猜到一丝可能，表情低落。老师见她这样，关心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她摇摇头，见她不肯说，老师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巧克力：“今天上课看你一直趴着，是不是又没吃饱……”
话还没说完，她就抢先解释：“林老师，是我自己早晨起晚没来得及吃，您别来家访了！”
“……我知道。”
又一声叹息，带班老师把巧克力塞进她手里，叮嘱，“回去收拾东西吧，记得，吃完再走。”
她点头答应，却没真这么做，而是在校门口见到来人时把刚得到的糖果献宝似的拿出来：“婶婶，这是林老师刚才给我的，我没动，拿回家给弟弟吃。还有美术课上折的纸船，老师说把愿望写上去再放河里就能实现，我写了祝弟弟早日康复！”
她满怀希冀，尽力向女人展示自己对这个家的用，但只换来一句敷衍的夸奖。女人把糖装起，扔掉纸船牵起她的手。余安走了一段感觉方向不对，惶恐不安地问：“婶婶，我们去哪儿？不回家吗？”
“先不回家，婶婶带你去买漂亮衣服。”
她听罢松了口气，但依旧兴致缺缺。为了尽可能节省，她买衣服一向是男款，换下来还能给解晨穿。可这次不一样，她破天荒被允许挑选裙子。
工日来的顾客寥寥无几，童装店的导购好不容易逮到一个顾客，围在她们身边十分热情：“小朋友，这件粉的怎么样，还有白色，你喜欢哪一件？”
导购员从货架上拿下一条白色纱裙，腰间领口都缀了淡粉的丝带玫瑰，样式精巧，正是最吸引小女孩的模样。她不发言，先抬头看女人的眼色。
女人果然没理这条一看就很贵的裙子，从打折柜台上抽出一条棉布长裙问：“这件多少钱？”
导购员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大姐，您挑的这件也太老土了，不如我手里这条，今年最时兴的样式，仿国外小孩儿衣服做的，孩子穿了肯定漂亮，好多家长都给自己孩子买。而且不是我说，我卖了这么多年衣服，您家小孩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尤其是这眼睛，又大又水灵，看着就招人喜欢。”
女人不为所动，继续在柜台翻了一会儿，勉强又抽出一条格子裙：“那这件呢？”
导购员看了一眼：“这颜色灰，一点也不好看。”
说完还特意把自己手上的凑过去比较，“您看，这件用的倒也是好布，但这黄色太土气了，哪儿有纱裙洋气？你说是不是啊小朋友？”
导购推销的十分卖力，可耐不住顾客不接茬，最后只好不情不愿给她报价。价格还是比预期要高，女人闻言皱眉，余安很有眼色的递台阶说不买。但这次女人没理她，而是和导购来回杀了半天价，在对方无语的白眼中交钱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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