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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万万不可如此！”
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旁传来，周子恒抬眼看去，只见苍苍白发之间，是一张清癯耿直的容颜，周子恒顿时心头一沉，他知道这人是谁，谏议大夫明若渠。
明若渠饱读诗书，辅佐过三代周天子，在朝堂上的威信很高，但是由于他不懂变通，说话又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周子恒的父王周淳王对他也没什么好感，因此一直压着他的晋升申请，如今明若渠才是个谏议大夫。
周天子自己也没想到，这个一直没受他重用的人，竟然会在危机关头，突然站出来说话，他的心情五味杂陈。
“王子恒，你怎可如此逼迫天子，无论王子怀有怎样的错误，你都不该带刀进太极殿！你这是要逼宫吗？”
明若渠双眉紧蹙，目露责备之色，“再者说，就算王子怀有任何错误，都该如实禀报了天子，请天子定夺，你这样做，无异于越俎代庖，是目无法纪的行为啊！”
满朝畏畏缩缩的文武，唯独明若渠这个周天子最看不上的谏官，替他发了一回声，周天子面露愧色。
周子恒微微眯起眼睛。
此刻的明若渠，大概就像当日的楼儿一样，明知不可为，还要冒着牺牲性命的危险，把实话说出来。
他并不会恼恨明若渠的不合时宜，反而很尊重他这样的行为，尊重并且可惜，可惜明若渠没有跟对明主，而是跟了他这个优柔寡断的父王，连自己的儿子都看不清，赏罚不明，还能指望周天子发觉明若渠的真正价值吗？
“明大夫。”
周子恒向明若渠行礼，“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古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日今时，周王朝已非昔日的周王朝，拥有四海九州的周王朝，只剩下了西京长安，与东都洛阳，比西边的秦国，东边的宋国，南边的吴国，相差甚远，在强国林立之间，凭着斡旋之力存活着，就像群狼环伺之间的一块肥肉，若不是群狼互相较劲，早就被吞入腹中了。我帐下有一名贤士，曾经说，二百六十载之上，周王出周邑而有天下，哪能知道不过二百多年后，他的子孙又退回了周邑呢？”
明若渠怔住，细细思索周子恒那句“周王出周邑”，不由得心魂俱震，只是因为这个失去周地的过程，是渐渐发生的，以至于朝廷里的人包括明若渠，都对这个事实麻木不仁，突然被周子恒点明，他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自然可以退守东都，种花养草，那样做的话——无异于坐视我大周亡在我和姬怀手里！”
周子恒的声音忽然扬起，双目直直望向明若渠，“明大夫，你直言敢谏，我敬佩你，可是你却不明局势，不知通变，不分轻重！今日今时，难道还是守着礼法，保护一个将会把大周引向灭亡的储君的时候吗？”
“这……”明若渠被周子恒的疾言厉色震退，他面红耳赤，甚至不敢和周子恒目光相对。
要说起初群臣不敢出声，是被周子恒的军事实力所震慑，那么此刻他们沉默，则是真正的无言以对。
连明若渠都被周子恒给怼了，其他人，更没有那个本事和胆量，朝堂上又是一阵死寂。
周天子见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都低着头，本来还有一丝希冀，这会儿也破灭了。
他面色苍白，目光扫过周子恒身后两员猛将，支支吾吾了一阵，道：“孤王……答应你了便是。”
虽然心里有万般不情愿，但在绝对实力之前，却不得不屈服。
直至此刻，周天子明白了，以前的周子恒，只是没有真正狠下心来和他较劲，并不是怕他，更不是怕姬怀……
夜色降临时，宫人们匆匆忙忙穿行于荣熙殿中，这座王宫，位于帝王寝宫与储君东宫之间，距离太极殿也不远，周天子本来打算把它也赐给姬怀的，如今姬怀，却连储君东宫都给丢了，荣熙殿更是不要想。
几点星缀在薄云后面，夜晚的天空宛如一块深蓝色的宝石，冰凉而光滑，偶有几丝白云，像是宝石中宁静的纹理。
荣熙殿内，却格外喧闹，因为，空置许多年的深深庭院，要立刻洒扫出来，迎接它的新主人。
面貌俊朗、却表情凝重的周子恒，在东都旧部的簇拥之下，踏进了刚刚收拾出来的院子。
他的目光略过华美的宫灯、画栋，并未有丝毫停滞，仿佛精工巧匠耗尽心血的艺术品，不能引得他半分注意——他的目光在寻找一个身影。
“楼先生，小心脚下。”
宫人的提醒声传来，周子恒立刻向那边望去。
只见一处灯笼微曳的宫门前，光线勾勒出熟悉的身影，略微宽大的常服遮住他挺直而消瘦的身姿，修长纤细的脖颈总是高高扬起，不卑不亢，又有些令人怜惜的柔弱。
“嗯，不用伺候我，去忙你的吧。”
楼杞微微颔首，恭谨有礼地对他身边的宫人说。
周子恒原本深沉的脸色，这会儿才稍微舒缓了些，他凝视着宫门前那个披着光彩的影子，心里被一种酥酥痒痒的情绪充满着。
这就是他看中的人，总是如此优雅，谦和，无时无刻不自然流露着高贵和睿智，岂是寻常人才能比的？
“主公，主公？”
耳边传来吴起的提醒声。
“嗯？”
周子恒回过神。
“主公刚才不是说有要事吩咐？”
吴起问，“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周子恒并没有因为短暂的胜利而心骄气躁，相反，他离开太极殿之后，就一直陷在沉思里，两道轩昂的眉宇也紧紧纠结在一起。
“嗯……暂且不要更衣，今晚父王还会召见我，”周子恒道，“姬悦呢？”
“偷东西吃去了。”
吴起笑道，“今天在太极殿，就听见他肚子咕咕叫。”
“今天是干了一场硬仗，他想填填肚子也情有可原，你也去吃点东西垫垫，半个时辰后叫上姬悦，到院子外面等着。”
周子恒顺势把吴起也打发走。
“啊？行，行。”
吴起还以为周子恒立刻就要吩咐点什么，没想到是叫他去吃饭。
“你们也去吧，别在这儿杵着了。”
周子恒大手一挥，兵士们便欢呼着同吴起去进宵夜。
这院门前的动静，早就飘进楼杞耳朵里，他转眸望来，正对上周子恒盈盈的笑意。
“楼儿。”
周子恒三步并两步，快速来到屋门下，披风在空中猎猎响，裹挟着一团带着铁腥气的夜风扑到楼杞跟前。
楼杞的心一直悬着，虽然他相信周子恒的实力，但这毕竟是逼宫，出一点差错都有可能全军覆没。
这会儿见到本尊实实在在地站在他面前，他还有点晃神。
“你……”楼杞皱起眉头，手掌拂过黝黑发亮的铠甲，蹭下已经凝固发暗的血迹，“哪里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
周子恒展开笑颜，抓住楼杞的手，拉着他进了屋。
这屋子是西面待客的一间，还未来得及收拾好，被面只是简单地铺了一床，桌上的笔墨、架上的陈设也都没有准备好。
本来给周子恒准备的是东面的王子寝殿，谁知道他一回来就问楼杞在哪儿，于是给引到这儿来了。
周子恒什么样的屋子没住过，神色自若地脱了披风，支着手臂叫楼杞帮他卸掉铠甲。
楼杞虽然没干过这样伺候人的活儿，不过他脑子好使，只看过一遍奴婢给周子恒穿衣，便记住了这些繁复的扣带是怎么纠缠到一块去的。
楼杞利落地解开扣带，很快卸掉周子恒肩上、手臂、腰间的护甲，周子恒本想多享受一会儿他的服饰，顺便跟他说说白天在宫里发生的事，谁知道话才开了个头，楼杞便抱着厚重的一大堆铠甲，乖乖地站到一边去了。
“先撂地上。”
周子恒命令道，“又是血又是土，别脏了你的衣服。”
楼杞抱着铠甲，稳妥地放在桌上。
望着小谏官单薄的肩膀，想到将来某一天，他将会给他的小谏官亲手披上一品朱衣，周子恒便觉得前路光明，短暂的曲折与坎坷倒是不算什么了。
“王上今晚，还会召见你进宫是吗？”
楼杞转过身，探寻地望向周子恒，“这事情，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嗯。”
周子恒点点头，“父王肯定会让我去救姬怀回来，储君废了还可以再立，这是他的迂回战术。”
“那你打算怎么办？”
楼杞知道，周子恒本质上还是看重亲情伦理的，否则也不会犹豫了那么多年。
而周天子也是借着这一点，控制了周子恒五年。
“……”周子恒没有回答楼杞。
“你说的没错，储君废了还可以再立，只要姬怀活着回来，你就没有机会名正言顺地登基。”
楼杞把话挑明了。
“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周子恒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楼杞。
“让姬怀永远都回不来。”
楼杞坚决地说。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坚定而纯粹，周子恒心里堵着的大石头仿佛被推开了，一切豁然开朗。
“我以为你会反对我这么做。”
周子恒说，在他的预料之中，从小学习王道之术的楼杞，是见不得血腥，见不得兄弟相戕的。
事实上，今天周子恒逼宫，心里也有些顾念着，回来之后，楼杞会不会，不赞同他这样过于强硬的做法。
“我希望看到君临天下的人是你。”
楼杞有些无奈地说，“我怎么可能在这件事上反对你。”
周子恒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在光影摇曳之中，他垂下头，便可以看到楼杞明澈无碍的眼睛，那种全然的信任，令他不由自主想要再接近，再接近一点。
当他抬起手，抚上楼杞的脸庞时，忽然有些迷茫，他们为君臣的关系已经足够亲近了，为什么心里还是觉得不够？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传王子恒即刻进殿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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