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明妮从睡梦中醒来,她没有急着起身,而是先睁开眼睛打量着这古色古香却又无比陌生的环境,她还没能完全适应好申豪森女主人这个角色:两个圆柱支撑着天花板的屋梁,暗紫色的帷幕将房间一分为二,她躺在安放着卧床的壁龛形卧室的这一头,透过挽着起一半的帷幕可以看到外面黑色的釉砖壁炉,以及靠近壁炉的一面狭长穿衣镜。房间的整体色调偏于灰暗,仿佛一张古旧的油画。
这里自然是不能和宫里相比的。明妮在心里第一千次告诫自己,然后才有勇气勾住手边象牙白的细绳,叮叮当当地敲响了呼唤仆人的铃铛。
“夫人,”闻声走进来的是明妮的贴身女仆薇罗妮卡,她比明妮大几岁,从明妮还在门肯家时就跟着伺候她了。后来明妮入宫,她也一直跟随着。等到明妮出嫁,她也随着嫁给了申豪森的一个佃户布朗德,依然伺候着女主人,“您醒了。”
“罗妮,”明妮叫着女仆的昵称,在这一切陌生的申豪森里,只有她才是自己熟悉的,“什么辰光了?老爷呢?”
“已经九点了,夫人。老爷打猎去了。”
薇罗妮卡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您要起了吗?”
“嗯。”
明妮爬起身,恪尽妻子职责地询问了一句,“他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有,老爷说等他回来和您一起吃。”
明妮点点头,趿上了白缎鞋站起身,长长的丝绸睡衣拖曳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知道了,罗妮,帮我去把清凉药膏拿来些,我的头有些疼。”
趁着罗妮去拿药膏的时候,明妮一个人端坐在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略显憔悴的素白的脸,眼底还有淡淡的青色。才刚过完蜜月,她已经摸透了自己的丈夫是个怎样的人。他固然是个温柔的好人,待人和蔼,令人快活。但这对实现自己复兴门肯家的野心毫无用,俾斯麦一家都是些乐天且胸无大志的人,老俾斯麦的四个儿子里属自己嫁的这个最没出息也最没志气。在普鲁士为对抗法国,对抗拿破仑而动员起来,男人们纷纷走上战场之际,他一个卫戍部队的中尉,竟然选择了退役回家,悠悠闲闲地过起了小日子。
想到这里,明妮把手里的一块绣花手帕都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自己不过是为了装乖撒娇才说了几句诸如“你出去打仗我会害怕”这样的话,谁知道他竟然把军职辞了!而且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刻,这种事关王室尊严荣誉的时刻,自己婚前费尽心力在王室面前刷的好感一下子荡然无存。现在的她往柏林写信,除了能从王储那里得到热切的回应,其余得到的都是冰冷冷的客套。这样下去,根本毫无复兴家族的希望。
当明妮收拾妥当,来到起居室时,费迪南德已经回来了。他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杖。看到自己楚楚动人的小娇妻进来,他圆润的脸上露出一个绅士的笑容,温柔备至地迎过去扶她坐下。仆人端上咖啡,他连忙接过,将其中一杯递到了明妮手上。明妮安静地道了谢,慢慢啜饮着咖啡。费迪南德坐在她身边,搓着手,笑容可掬地寻找着话题:“昨天睡得还好吗,亲爱的?”
“很好。”
明妮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她的性格一贯偏冷,这些年除了在帝后一家身上用心之外,其他人都难得得到她的些许温柔,更别说是她根本看不上眼的费迪南德了。
“那就好,那就好,”费迪南德搓手搓得更加频繁了,他盯着天花板上一块发黄的水渍发了半天呆,又盯着自己妻子莹白的耳垂出神,小小的申豪森在他眼中实在是配不上这个举止娴雅,仪态雍容的美人儿。只是美人虽美,却是个冷美人,弄得本就不善言辞的自己不得不拼命找些话题,“你哥哥是今天到吧?真的不留他住一晚上吗?”
“他都不姓门肯,算我哪门子的兄弟?”
明妮的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她这个便宜兄长是母亲上一段婚姻中的产物,和自己素无来往,不知道这次为什么会突然来访,或许是母亲让他来的吧。说起来,自己最后一次见母亲应该就是十二岁入宫前了,到现在足足六年,她甚至没来出席自己的婚礼。
尴尬的费迪南德默默地低下头喝自己的咖啡,他沮丧于不知道该如何讨美人欢心,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亲爱的明妮,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是不是觉得我不该这么早退役来着?”
“并不是,现在不在军队中或许是一件好事,毕竟可能要打仗了。”
明妮自顾自地喝完一杯咖啡,心气平顺了不少,“而且在这个时候与法国开战,实在是不明智至极。”
“我不明白,明妮,这哪里不明智了?难道波拿巴这样一个篡位者还能打过腓特烈大帝所向无敌的军队吗?”
“首先,我承认腓特烈大帝的军事才能,但倘若不是伊丽莎白女皇死的及时1,那么普鲁士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上还会是个未知数。其次,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几乎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成了疯狂好战分子,军人们倒是可以理解,他们是希望用一场胜利来重新塑造普鲁士军队战无不胜的神话。可那些小康之家的人竟然也以最狂热的热情支持战争,真是不可理喻。更加不可理喻的是他们的态度还影响到了王室,连王后都变成了一个支持战争的人。其实汉诺威这件事2,我不觉得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只是非常有损尊严罢了。莱茵邦联3也是如此。”
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明妮只觉得呼吸有些急促,她起身走向窗前,去呼吸些新鲜空气,“说来说去,还是当时的犹豫不决惹下的祸,如果去年就答应波拿巴的要求,和法国结盟,现在的国王没准就是普鲁士皇帝了。既然错过了机会,为什么又偏偏要在法国最强大的时候和它摆出一副敌对的态势呢?”
明妮的话费迪南德是不大听得懂的,但他隐隐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于是他也跟着走到明妮身边:“国王陛下他自有决断的,你又何必操心这些国家大事?女人嘛,还是应该多关心些衣服鞋子发型什么的,要不我明天叫裁缝来给你做几件新衣服吧。”
明妮望着自己的丈夫,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没有再说什么。还能在说什么呢?他是个好心温柔的蠢货,指望他能把眼光放得长远点是没可能了,他只会围着申豪森这一亩三分地和自己的妻子打转转。他或许是个好丈夫,但对自己一点帮助也没有。他没有政治才华,能力也不出众,所持的不过是一个略好于旁人的出身和一点薄产……想到一辈子要屈居这样一个人之下,要用敬畏崇拜的眼光时时刻刻打量他,要奉承他顺从他,以他为天,明妮就感到一阵阵窒息。她总算是有点能理解可怜的路易丝王后了,不知道王后在面对她那窝囊又固执的丈夫时,微笑背后是否藏着想要活活掐死他的心。
结束了不甚愉快的早餐,短暂的休息后,明妮迎来了她的访客——她同母异父的兄长。明妮的兄长比她大得多,两个人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只能说算个熟悉的陌生人。明妮不喜欢这个兄长,认为他毫无上进之心,居然从不想进入政界给父亲做帮手,偏偏母亲还对他百般娇惯溺爱,而对自己这个女儿视若无物。
“能一样吗,明妮?你哥哥和你能一样吗?你将来出了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你哥哥可是能一直留在我身边的。”
母亲的话句句在理,令人无可反驳,却又好像毫无道理,满是漏洞。明妮这样回忆着,脸上还要对兄长绽放出一个看似温婉的微笑:
“哥哥,您来了,快请坐。”
“嗯,母亲她叫我来看看你。啧啧,真不知道你这么急匆匆得嫁出去有什么好的?看看你住的地方,别说比不上宫里,连我家都不如,我要是你,早该气得一头撞死了。”
明妮的长兄大大咧咧地往那儿一坐,两条腿分别叉向不同的方向,仿佛一把三角尺似的。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母亲可是将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了您,您家里若是还比不上我这个没嫁妆的人,那才真是要气死了呢。”
明妮厌恶的眼神一闪而过,但她很快地将它掩饰在清脆的笑声后。
“你这是什么话,明妮?!嫁了人怎么也不贤良淑德些?你这个样子很危险,该好好改改才是,不然哪天非得离婚了不可,到时候多丢人。”
她的兄长被气红了脸,立即端起了一副家长的派头,开始指责起明妮,“你看看,你当初出什么宫嫁什么人,要是留在宫廷里岂不是更好?”
“留在宫廷里,然后呢?不嫁人做一辈子老姑娘吗?”
“谁叫你做一辈子老姑娘的,那不是浪费吗?虽然王储他小了点,不好办,但你留在宫里,总能等他长大吧,再则宫里来来往往那么多王公贵族,再不济你也能弄上一个……”
“所以您是怪我没有给人当情妇喽?”
明妮的语气愈加嘲讽,这些愚蠢的人,给人当情妇有什么好的,他们难道就看不出当今陛下对情妇政治的厌恶吗?倘若当一个不能影响政治,只能吃喝玩乐和人攀比衣服首饰的情妇,那又有何意义呢?当然,这对男人来说是有意义的,他们只需要踩在女人的身体上,就可以一步步攀附权贵,至于在他们脚下的女人是发出享乐的笑声还是痛苦的□□,都不在他们的关注范围内。
“咳咳,怎么说话呢?”
到底也算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心思被人如此直白的道出,即使脸皮再厚,也不禁有些火辣辣的羞耻,“我这是为你好。你看看你现在……”
“哥哥还是少为我操些心吧,我何德何能能劳您时常惦记着。我怎么说也是门肯家的女儿,如何会自轻自贱到去做情妇?门肯家也没有男人是要靠着女人上位的……”
“门肯家门肯家!门肯家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姓门肯!”
明妮的兄长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他气咻咻地跳起来,气得鼻孔里都直往外喷气,活像只斗红了眼的牛,家养的那种,看着吓人罢了,“你无非是不想帮我而已,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我要是找得到门路还犯得上来求你吗?区区一个女人,口口声声门肯家长门肯家短的,你自己现在也不姓这个姓了!还痴人说梦说什么复兴门第,简直要让人笑掉大牙!真是贱人多怪!”
明妮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细白的右手死死抓住了轻薄的蕾丝褶裥,直在手背上攥出了细细的青筋。她被气得呼吸不畅,只能发出一两声冷笑:“既然哥哥这样说,就还请离了我这里,免得贵脚踏贱地脏了鞋。”
被气得七窍生烟的男人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不忘大声抱怨斥责:“走就走!谁稀罕你这里!待我去部队谋个军职,过不了两年就能飞黄腾达!”
“若是我们当真不幸和波拿巴那个□□打起仗来,恐怕您就不是飞黄腾达,而是一命呜呼了。”
明妮轻蔑地弯着嘴角,用羽扇遮住冷笑,在心里轻声说。
然而战争的狂热在弥漫,当一个社会从下自上都被民族主义的热情冲昏头脑的时候,战争也就无可避免了。更何况普鲁士人一向以他们在七年战争中战胜过法国人而感到自豪,现在再品尝一次胜利的滋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在明妮看来,就连一向冷静的王后都被这种热烈的情绪裹挟了。她给柏林写了信,试图说明现在并不是向法国宣战的好时机,但只得到了一句冰冷冷的“民心可用”。然而在□□和铁蹄面前,民心又有什么用呢?
“王后也是好心,她是不忍伤了大家的一片心嘛。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她当王储妃后在柏林过的第一个生日,先王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她说想要一大笔钱,好让全城人民都分享到她的快乐。后来果然得了一笔钱分给了全城的穷人,你看她是多么宽厚啊。”
眼看着丈夫这样一脸崇拜的谈起王后的往事,明妮好悬没把手里的点心扔到他脸上,简直是愚不可及!出身不显,母亲早丧,婚姻是她伯父先向普鲁士开口求得的,婆婆在宫中被国王的情妇们排挤得几乎没有立足之地,留给她的选择还能有多少?当然只能是温良淑德,爱民如子的一代贤后了。她如果真是不求名利地帮助穷人,这些轶事又怎么会传得满城皆知?也就只有如国王和自己丈夫般的傻子相信王后当真是软善至极之人了。
“我当然记得,但真打起仗来凭的是真刀真枪,而不是什么人心,更不是一腔热血。要我说,王后多半是不想现在把改革的事情捅到陛下面前,才支持了战争。这样既顺应了那些人厌恶中立的情绪,又可以转移要改革的呼声,的确是一举两得。”
“改革?什么改革?”
费迪南德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对他来说,熟悉的就只有庄园的收成,打猎时的小鹿,还有忠心耿耿的猎犬了,什么战争啊改革啊,都是离他很遥远的东西。
“改革这件事今年春天就被冯施泰因男爵提出来了,外交大臣哈登贝格也支持他,他写了一份言辞激烈的倡议给国王,呼吁改革政府行政机构。但这份文件被王后扣下了,她认为这种呼吁固然正确,但却对国王太过不敬。现在,她可能已经不能压下这样的呼声了,所以只能诉诸于国家的外部矛盾。”
施泰因上书这件事发生在春天,明妮当时还未出嫁,因而目睹了整个事件过程。这件事让她颇有感触,然而她的丈夫却并无同感:
“这乱七八糟的,真让人搞不懂。这些王公大臣们,有时间为什么不骑骑马打打猎呢,非得要这样勾心斗角搞神马政治,一个个不把自己搞得未老先衰都不罢休。”
明妮默默地往嘴里送了一匙烤布蕾,为的是不让自己做出对眼前这个蠢货破口大骂这样不淑女的事情。她打定主意不再和丈夫讨论这些事情,只是吩咐下人经常巡视庄园,加固防御设施。这些举动在仆从和佃户们看来颇有些牝鸡司晨的意思,但碍着男主人对小妻子的格外宠爱,他们还是完成了女主人的吩咐。接下来,明妮所做的就是安静的等待,同时悬着心,等着另一只靴子落地。她等到了普鲁士对法国的宣战,等到了俄奥两国虚与委蛇地答应帮助普鲁士,却没有派出自己的军队,等到了萨克森和魏玛对普鲁士宣战的支持,等到了国王御驾亲征……
终于,在深秋时节,她等来了普鲁士军队兵败耶拿的消息。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
1勃兰登堡奇迹:七年战争的第六年,俄奥联军进逼柏林,腓特烈大帝认为自己必败无疑,已经准备自杀。但俄国女皇伊丽莎白在1762年过世,侄子彼得三世即位。彼得三世极为崇拜腓特烈,上台后随即停止战争,订立攻守同盟,还让俄军援助普鲁士,最终腓特烈取得了七年战争的胜利。
2汉诺威事件:耶拿战役前,拿破仑承诺将属于英国的汉诺威割让给英国,确保普鲁士保持中立。但随后在和英国政府谈判时,拿破仑出尔反尔,又将汉诺威还给英国。普鲁士深感屈辱,于是投入了反法阵营。
3莱茵邦联: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胜利后所建立,最初为16个前神圣罗马帝国的邦国,最多时达到23个。邦联的保护人为拿破仑,并由他支配外交军事,发生战争时有义务为其提供军队。1813年拿破仑兵败莱比锡,邦联倒向反法同盟,10月31日正式解散。
者有话要说:
宰爹根据传记描写是一个灰常和蔼灰常温柔长得也不错,然而灰常灰常胸无大志的男人,明妮灰常灰常强势~~所以他们的生活,乃懂得的。传记上说,这给未来的宰相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看到weak的男人xstrong的女人,都会炸毛→联想到他妈欺负他爹→开始帮那个弱势的男的~~o(╯□╰)o所以童年阴影还真是个严重的心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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