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召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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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垚觉得师父真是神机妙算啊。

他是玄女山玄空大师的唯一弟子，此次奉师父之命下山修行兼职化缘。冬天了，玄女山上能吃的东西实在是少之甚少，他们勤练辟谷之术，仍是抵挡不住生理的饥饿。于是，玄空大师在某一天早上顶着两只青色的大眼袋子摸着他的脸无比怜惜地叹气：“阿弥陀佛。我的好徒儿啊，你看你都瘦成啥样儿了啊，为师都快认不出来了啊。哎，虽说出家人该无欲无求，但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饿着肚子可长不了高个儿。”

召垚微弯下腰让师父够到自己的头。

恩，光滑溜溜的，手感真好，可见为他的手艺的确是整座玄女山最好的。“诶，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召垚刚要恭敬地起身回话，又被师父微使力压了下去，“哦，为师想起来了。好徒儿啊，为师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觉得不能让你跟着为师这样吃苦。你不心疼，玄女山上的花花草草也要心疼的，你瞧，他们都不开花儿了呢。咱们出家人慈悲为怀，见到世间悲苦之事就该远远地站着念几句佛经表达我们深切的悲悯之意。为师为这玄女山上的大师级人物，这慈悲更应该宽广辽阔。为师认为——”

召垚觉得腰有些酸，不得不打断师父浓浓的慈悲情怀，“师父——”

头上的手挪开，他抬头，面前却已是多了只灰扑扑的包袱。玄空大师将几颗拇指大的冬枣放在包袱上一起递给他，“徒儿啊，你已年满十八，且下山修行去吧。一个人在外面记得吃好喝好有时间就多多化缘，尘世里的人都比较任性。”

他盯着召垚边看边点头，“他们会喜欢你的，对于喜欢自己的人，你千万不要辜负他们的善心，这有违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本质。”

召垚连连点头，将冬枣往包袱里塞，“徒儿谨记师父教诲，时辰不——”话音未落就被扯进了一个有着浓浓霉土味的怀抱里，师父的手拍在他后背的包袱上，“徒儿啊，记住为师的话。女人如虎，是这世间最凶猛的动物，你一定要远离啊，记住，一定要远离啊。”

召垚退出师父的怀抱，一张脸已憋得通红，他垂着头吐出一口气方抬头：“徒儿记住了。”

转身要走。

“好徒儿啊。”

召垚回头，见师父看着他身上的包袱，满脸不舍，“师父？”

玄空大师盯着他背上的包袱挥挥手，示意他快走。他往前走了一段路，把包袱抱到了胸前，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挠门声。召垚健步如飞，跐溜溜直往山下冲。

如今，他已在这尘世里修行了两个月，一路还算顺遂，只有些姑娘老想摸他脑袋，这本来没有什么，毕竟摸一下可以得到较多的善心。但师父说过，女人如虎，他只好避开。邺城属于北方城市，这里的姑娘比别的地儿的姑娘要壮实大胆一些。他没办法，只好挑山径和小道走，然而这样一来，得到的善心就少了许多。

山上倒是没有姑娘，但物种也是十分丰富的。幸好他是玄女山玄空大师的嫡传弟子，那些野鹿野兔子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现在这个情况有些不大一样，他真真切切地遇到了一只传说中的大老虎。

按师父的意思，女人如虎要避开，那么遇到真的老虎，更是要避开的吧？可眼下这只老虎受了伤，情况就又有些不一样。他是出家人，该要慈悲为怀的。

他唤了几遍“施主”，见地上老虎并无动静，举着伞起身，跑回了先前那株大树后，摇头晃脑地念起了佛经。

念着念着，该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地上的老虎缓缓睁开了眼睛，滴溜溜的虎眼，水汪汪的，竟像个孩子。受伤的前爪淋了雨，想是很痛，它额上的“王”字皱成了“一”字，虎眼里顷刻就滚出了泪。

老虎竟然哭了？这是什么情况，佛经里没写啊！

召垚吓得腿都软了。跑吧？跑不动啊。他扶着树堪堪站稳，手里紧紧地攥着伞，跟老虎对峙。然后发现......老虎哭得有些久，而且那眼神跟被打了屁股的娃一样，未免太可怜了些。

他左右环顾了一番，捡了一颗巴掌大的石头丢过去，砸在老虎腿边。他缩在树后等了一阵，发现老虎并无动静，只是哭得更凶了一点儿。他又捡了根长长的树枝，远远地戳了老虎两下，老虎生无可恋地闭上了眼睛。

召垚屏息想了片刻，撑着伞走了两小步，低头，抬手，“阿弥陀佛，施主，你没事吧？”

老虎当然不会回答他，他又道，“施主，我帮你治伤，我就是你的恩人，你不可以咬恩人的，懂不懂？”

老虎呆呆地看着他，召垚认真解读后，觉得这个眼神是“同意”的意思，便动手将伞柄自脑后插进了衣服中，拉下盘在伞骨上的两根绳子系在下巴上。这是他的独家发明，想撑伞的时候撑伞不想撑伞的时候就不撑伞，设计实在是妙。

系好伞后，他从脖子里掏出了一串佛珠。这是一串菩提佛珠，一共一百零八颗，据师父说从他出现在玄女山上的时候就已经挂在他脖子上了。也是因为这串佛珠，师父觉得他十分有佛缘，才收他当弟子的。

召垚右手竖在身前，左手持着佛珠，开始念经。念了十多年的经书，并不用多想，水流一般从他口中流淌出来。他语速极快，微微带着唱腔。

小八一开始听着有些烦，想要开口让他别唱了，又怕自己惊扰了他，惹来杀身之祸，只好将耳朵努力弯下。

这样过了一些时候，耳朵适应了旁边的喋喋不休，焦躁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小八觉得这人的声音也不是特别难听，有些像从前在招摇山上听过的雪花落在湖上的声音，有丝丝清润。

小八忍不住抬眼去打量这个没有毛的人类。

她从前在招摇山上的时候，听过有些妖笑她蠢笨，她为此曾在许愿树前许下平生宏愿：早晚她要修成天底下最高等的法术，然后雄霸招摇山。二哥哥知道后就笑她说毛都没长齐呢，就想着登天入地了。

她看着这个人类，此人没有毛，莫不是比自己还小？她在家族中是年纪最小的，此刻发现有人比自己还小，忍不住高兴，这样她就是姐姐了呀。

虎眼里流泻出“慈爱”的光芒，她继续打量这个“弟弟”。

他穿着灰扑扑的衣裳，微微阖着眼睛，心无旁骛地唱着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暮色青青的雨雾里，他的脸庞干净而圣洁，似有微光萦绕。这是个跟二哥哥和鼠王都不一样的人。

她的目光带着不自知的虔诚从他的脸上往上移置他的额头。诶？那是什么？小八瞪大虎眼，金红色的，六个瓣儿的，花？好好看，能吃么？

她素来是最爱吃祝余草的，那种喜爱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这会儿看到这人额上的花，她头一次对祝余草之外的东西产生了好想尝一尝的欲望。

小八虎眼亮闪闪的，忍不住舔了下嘴唇。

一直认真唱经的召垚一顿，睁开眼看向面前的大白虎，见它又舔了下舌头，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

召垚来不及腿软，撒丫子就往另一头跑。

“救命啊，老虎要吃人啦！”

小八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迈开四爪往前追，急得鼠语都出来了。

“吱吱吱。”

小和尚你别跑啊，我不吃人的，我只是尝尝你额头上的花。

召垚回头看了一眼，见老虎竟然追过来了，彻底慌了。脚下生风一般，口中嚎叫着：“施主，我不好吃的，我真的不好吃的。”

他跑得太快，有些慌不择路，脚下绊了一下，掉进了一个窟窿里。

小八追着追着发现人不见了，满脸失望地停了下来。然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自己的左前爪。爪子上的东西没有了，伤口不流血了，也不疼了。虎身不方便查看伤口，她璇身化成人类模样。雪白的手臂上，连个疤都没有。

小八叉腰大笑，她竟然学会了疗伤法术！她奖励了自己一株祝余草，饥饿感瞬间消失。但是，还是好想吃花哦，可惜没毛的弟弟不见了。

小八耷拉着脑袋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在地上找，竟然一朵花都没有，真是太欺虎太甚。

自从见到那朵金红色的花后，小八就老是想吃东西，这一想，祝余草就吃得快了些，原来还能撑两个月的量，被她一个月内吃完了。没了祝余草，她在凡世的日子就难过了起来，但她不敢到处乱走，一来她怕遇到坏人，而来，万一没毛的弟弟回来了，找不到她了怎么办？

冬天，雀山上别说是花花草草连片绿色的东西都没有，她尝过一两次枯树叶子，又苦又涩特别难吃。有一回她实在是饿得很了，忍不住虎嚎了一声，安静的雀山一下子就沸腾了，窜出了许多小动物，见了她集体炸毛。

她不得不跑上去解释，“我不吃肉的，我吃草。”

她的声音极力温柔，但尼玛也是虎叫啊，要命啊！

小动物们魂都吓没了，兔子连连撞树，小鹿一个两个地崴蹄子，小鸡扑腾着翅膀上下乱窜。

小八郁闷了，但她实在是忍不住饿，虎掌一拍，拦住了一只老鼠的去路。这是她在这里见到的唯一可以和她沟通的生灵了。

“吱吱吱，吱吱吱。”

哪里有草吃。

小老鼠抖成筛子，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没想听到了熟悉的语言，它瞪圆了眼。

虎奶奶，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小八见它疑惑的样子，就将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发音标准的纯正鼠音，小老鼠的内心彻底炸裂了。

老虎这样的万兽之首竟然学会了他们老鼠的语言，要不要这么上进啊！还给不给他们这些低等动物活路啊！

它在心里吐槽完，望着老虎的目光突然就崇拜了，双爪捧心十分狗腿地说，“吱吱吱？”

大王您是要吃草么？

小八点头，她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小老鼠继续捧心，“我带大王去吧，只是——”

“吱。”

有话你就说。

“大王能教我虎语么？我也想像大王一样学一门外语。”

小八：“......”